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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言情小說 - 坤寧在線閱讀 - 分卷閱讀196

分卷閱讀196

    內(nèi)的窗戶掩了大半,也未點燈,是以顯得有些昏暗。

    空氣里浮著隱約苦澀的藥味兒。

    那金鉤掛著簾帳的床榻上,勇毅侯燕牧短短這段時間已添上許多老態(tài),兩鬢染上少許霜白,一雙目光卻已經(jīng)鋒銳如電,一下便落到了那從外間走入的人身上。

    一身的克制,滿是淵渟岳峙之氣,沉穩(wěn)之余又帶有幾分厚重。

    高山滄海,行吟采薇,像圣人,也像隱士。

    長眉淡漠,兩目深靜。

    燕牧仔細地盯著他的五官,似乎想要從這并不熟悉的輪廓中窺見幾分熟悉的影子來,可無論他怎么搜尋自己的記憶,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十年。

    當年再清晰的臉龐,都被歲月侵蝕。

    何況那只是個六七歲的小孩子,要從一名已然成熟的青年的臉上找見昔年的輪廓,也實在有些天方夜譚。并非人人長大,都還是幼時的模樣。

    只不過是,人心里覺得像時,怎么看怎么像罷了。

    燕牧又咳嗽了兩聲,輕輕一擺手:“謝少師請坐,燕某有病在身,這些日也不得出門,慢待了先生,還請見諒。先生肯來,真令敝府蓬蓽生輝?!?/br>
    謝危默然坐在了旁邊的錦凳上。

    燕牧道:“犬子頑劣,多蒙圣上恩典,被選召入宮進學文淵閣,聽說多得先生照拂。他沒給先生添麻煩吧?”

    謝危道:“世子并不頑劣,甚是懂事,于文淵閣中進學時也少有令人cao心的時候。侯爺家學淵源深厚,管教也甚為嚴厲,晚輩……才疏學淺,不過略加約束一二罷了?!?/br>
    晚輩。

    按年紀算,謝危確是算是晚輩。可朝堂上做官,便是蕭家都要給他三分薄面,也從未聽聞他在定國公蕭遠面前自稱過“晚輩”。

    燕牧的心緊了幾分。

    可過后卻涌出幾分蒼涼來,嘆道:“謝先生若是才疏學淺,這天下恐無飽學之士了。您看著燕臨這打鬧翻玩的頑劣模樣都覺得好,那該是沒見過真正乖巧的孩子。以前燕臨是有位表兄的,讀書學文,皆是過目成誦,聰明伶俐討人喜歡。只除了彈琴差些,可卻肯苦練。那樣小的孩子便知道吃苦,太難得。我meimei那時常帶著他從蕭氏那邊回府來玩,我見著他呀,便想將來我那孩兒出生若也能像這樣便好。只可惜,平南王與天教逆黨叛亂,一朝重兵圍成,還沒等到燕臨出生,那孩子便沒了……”

    “……”

    謝危垂下眸光,輕輕放在膝上的手指卻是顫了一顫,慢慢握緊了攥成拳,才坐穩(wěn)了。

    燕牧眼眶便紅了起來,仰在床榻上,目光有些放空,有些滄桑的聲音里卻藏著對著艱險世道的責難與苦痛:“那樣小的孩子,六歲多還不到七歲呢。大冷的天,雪蓋下來凍到一起。他母親跌跌撞撞瘋了似的從宮里出來,扯開那些攔著她的人,一直到了那雪堆得高高的宮門前,就用手去挖,挖不動便去奪旁邊兵士的刀劍,搶他們手里的鐵釬,一下一下地砸著。那冰雪實在是太硬,太厚了,連著淌出來的血凍在一起,鐵釬敲上去,震得人手麻,磨破皮也浸出血來。挖出個孩子來,五六歲年紀,冰雪卻粘下了皮rou,根本看不出到底是誰。還是家里人哭著,才把她拉了回來……”

    謝危坐著一動未動,若一座雕像。

    燕牧卻重看向了他,眼底含淚,聲音里傾瀉出那壓不住的悲愴:“那樣小的一個孩子啊。那個冬天,又是那樣地冷,也不知宮里面點沒點燈,生沒生火,夜里會不會有人為他蓋上被子。多狠心腸的人,才舍得將他推出去呢?若老天有眼,發(fā)了慈悲,還叫這孩子活在世上,不知該長成什么模樣?”

    謝危終于慢慢地閉上了眼,喉結(jié)一陣涌動,過了很久很久,才像是把什么強壓下去了似的,重新睜開眼。

    他想朝著燕牧笑上一笑。

    然而唇角太沉,太重,彎不起來,只能木然著一張臉,低低道:“吉人有天相,既是上蒼垂憐,便該叫他劫波歷盡,琢磨成器?!?/br>
    “好,好……”

    燕牧竟是笑了起來,盡管笑出了淚,卻是覺著這二十年來積郁之氣,盡從胸臆中噴涌而出,化作滿腔豪情升起萬丈!

    “該是歷盡劫波,該是琢磨成器!”

    他meimei當年一怒之下和離回了家,卻始終不愿相信那孩子葬身于三百義童冢內(nèi),含痛忍辱,多方找尋。只可惜天下之大,杳無音信,不過也是個小小的孩童罷了,便是再聰慧,又怎能逃過那圍城的劫數(shù)?

    終究是找不到。

    所有人都覺得不過是為人母者不相信孩子去了罷了,直到大半年前,竟有平南王余黨在被他們的人抓住時聲稱,當年他們與天教屠戮京城時,定非世子并不在那三百義童之中,而是被天教的教首帶走了。

    燕牧不敢去想,若這些人說的是真,那出身兩大高門、身具貴胄血脈的孩子,落入那等兇殘狠毒的亂黨手中,過的還是怎樣的日子,又經(jīng)歷了多少人所不知的苦痛……

    只要一想,便覺五內(nèi)如焚,不得安定!

    此刻他只向著眼前這名青年顫顫地伸出手去。

    謝危起身來,走到他塌邊,伸出手時,便被燕牧緊緊地攥住了,那力道之大,竟握得人生疼。

    再抬眸,對上的卻是燕牧一雙睜大的滿布著血絲的眼!

    那里面充斥著的是滔天的仇、潑天的恨!

    末了又化作深濃的悲哀。

    他沙啞著嗓音,望著他:“您來時,那慶余堂前,該有一棵櫻桃樹,栽了有二十二三年了。當年剛栽上還結(jié)果不多,那孩子啊便坐在屋檐下的臺階上看書,也看看樹,一日日盼著那櫻桃熟透。如今長得高了,茂了,一到了夏天,一片片綠葉底下,都掛著紅果。來年夏至,謝先生不妨來摘了嘗嘗,比許多年前,甜上許多……”

    謝危喉間已然哽住,許久后,才低得要聽不見了似的,道一聲:“好?!?/br>
    燕牧說完了話,便有些累了。

    他不曾問,假若那孩子還活著,還在這世間,為何不早早來與親人相認。

    謝危從屋內(nèi)退了出去。

    廊上的天光太亮了,刺入他眼底,也扎進他心底,胸膛里一片火灼似的痛,讓他忍不住抬了手用力地將心口壓住,腳下踉蹌了兩步,一手扶住了廊柱,指甲都陷進柱面留下痕跡,才撐著沒有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