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抱著青浦原的胳膊，抬頭問他。

青浦原沒有回答他。

京川的眼睛亮亮的，他就這么仰頭望著青浦原。京川的面孔還粘著稚氣，相貌也未變硬朗，他望著青浦原，神情安靜。

“可以嗎？”京川又問。

青浦原的視線掃過京川的面頰，他沉沉開口：“你想到那邊去嗎？”

京川毫不猶豫道：“當然不想！”隨后他喪氣地垂下頭，悶聲道：“可是我必須到那邊去，這是我的使命?！?/br>
跟青浦原在一起，這風似乎變得也不那么凜冽了。京川抬起頭，問道：“使命究竟是什么東西？”

“你誕生所為的事?！鼻嗥衷馈Ｋ⒅┐Ｈ坏难劬Γ骸澳銥橹Q生?！?/br>
可京川依舊不懂。他想起那條裝在燈盞里的魚，問青浦原：“那條會發(fā)光的魚說，他的使命是死亡，所以他生來是為了死去嗎？”

“這是世間一切生命的使命?！鼻嗥衷卮?。

京川問：“那你呢？”

“我不是生命?！?/br>
京川又指指自己：“那我呢？”

“你也不是。”

京川這下更迷惑了。

“那我是人類嗎？”京川問。

京川瞳仁的顏色漸漸變得淡了。

他在這冰原上待得太久了，眼里的黑色也被夜空吸走，留下如銀魚體色般混灰的晶瑩。

青浦原注視著他的眼睛，說：“你曾經(jīng)是?！?/br>
“曾經(jīng)？”

京川不懂。他混沌地來到這里，帶著殘缺記憶中的使命，到他完全不了解的“那邊”去。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那我現(xiàn)在呢？”京川微微蹙眉。

青浦原眼里盡是憐憫，他開口道：“執(zhí)念?！?/br>
于是京川又問：“何為執(zhí)念？”

“無法超脫的禁錮?！鼻嗥衷@樣說。

京川突然舒緩了眉頭，縱使他仍舊不懂，可冥冥中他也仿佛感覺到了什么。

“你知道很多關(guān)于我的事？”京川問。

青浦原回：“一點?！?/br>
“可是我連一點都不知道?！本┐ㄕf，他聲音帶著些無趣的賭氣。

冰原上，除了白的冰面，便是漆黑的夜空。二人走近了鍋爐房，京川從衣領中撈出那枚冷卻的恒星，放在眼前去看那煙囪，眼里卻只有無盡的雪花——這塊恒星仿佛只是個擺設，跟青浦原的燈芯只有形似，卻既不能發(fā)光，也不能將黑夜變成白晝。

青浦原看他舉著恒星瞇眼睛，問：“你看到了什么？”

“當然是白晝?！本┐ü室獾溃疤炜蘸芩{，云朵從煙囪里冒出來。”

他捏著恒星，一臉陶醉，仿佛真的看到了那些并不存在的事物。

青浦原走過來，手掌附上了他的眼睛——

“這樣呢？”

被剝奪了視力的京川本應眼前一片黑暗，可透過那顆暗淡的恒星，他在原本烏黑的天幕上卻看到了洶涌的大?！?/br>
漆黑的巨浪如同噴墨一般，從鍋爐房的煙囪中涌出，肆意地攪動著夜幕，直至把它們?nèi)克撼冻伤槠?，一并卷入巨浪狂潮中。深藍與赤金為黑色的波濤勾線，浪尾甩起，拍擊在夜空里，像是一只沾了閃電的黑夜蝶尾魚在翻騰。

突然之間，煙囪里噴出了十一顆星星，浪頭拍打顛覆，把星星埋沒在浪潮里。那些星星在黑浪中起起伏伏，終于，驚濤駭浪朝它們洶涌襲來，把星星從夜幕中打落。

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了，京川手里的恒星也摔落在了地上，撞擊冰面的聲音清脆，反彈出一小段距離才最終停下。

用來串住恒星的繩子斷了，京川后頸勒出一道紅印，他的手抖個不停。

“我的使命——我的使命是——”

京川斷斷續(xù)續(xù)地念叨著，嘴唇發(fā)顫。

空中又開始飄雪了，白色的結(jié)晶落在他的發(fā)梢、睫毛上，降下一層白霜。

第八章

青浦原拂下手，還給了京川視物的能力。

京川猛地抽吸：“我為什么來到了這里？”

他睜大了眼睛，原本已經(jīng)變淡的瞳仁又重新染上了黑曜石的顏色，仿佛一切只是大夢一場，他該清醒，即使這雪還是下著，冰原仍舊如此，亙古不變。

“為了到那邊去。”青浦原道。

“去做什么？”京川又問。

“去解救他們?！?/br>
“解救誰？”

“他們?！?/br>
這些問題又重回二人的對話中來，只是這次發(fā)問者和回答方顛倒了位置。

京川眉頭蹙起，久久沒有松開。這是青浦原第一次從京川臉上看到如此復雜的神情。他微微張著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從他唇齒間傳出來的卻是槽牙不規(guī)律的輕微撞擊聲——

天氣很冷，可他不是凍得。

“他們——”京川的氣息壓在鼻腔里，喉頭哽咽，隱忍著痛苦，“怎么解救他們？”

青浦原依舊用京川的答案來回答他——

“毀滅?！鼻嗥衷届o道。

燈盞的光明亮卻不溫暖，縱使這雪野已經(jīng)潔白，卻仍舊鍥而不舍地往冰面上涂抹著冰冷的白色。頭頂?shù)暮谝瓜袷巧w在冰雪上的厚重棉被，失去了眼睛的人類被砍斷了與那邊的聯(lián)系，丟到這里來，編織著荒唐的夢。

青浦原提著燈，燈照著京川。冷光里，雪粒中開始混入雨絲，那些短而細的冰雨如針般刺地向京川投下。

“毀滅什么？！”京川冷不丁咆哮出來。

這次青浦原沒有回答他。

小雪轉(zhuǎn)雨夾雪，越來越多的雪被雨淋化，雨絲細密冰涼，沖刷著冰面。

“毀滅……”京川喃喃道。他因激動聳起的脊背慢慢松緩下去，像支還未拉出便xiele勁的弓。

“毀滅。”京川又重復道。

青浦原提著燈，巋然不動，一言不發(fā)。

雨把冰層沖得越發(fā)薄了，冰下的魚仰頭撞擊著冰面，篤篤聲不絕如縷，像是敲打著通往岸上的門。

京川開口：“我從那邊來。”

“是的。”

“我曾經(jīng)是人類?！?/br>
“是的?！?/br>
“我要去解救他們。”

“是的。”

“我要毀滅的是——讓船只迷航的暴風雨，劈開甲板的閃電，還有蹲守在海面下饕餮的海怪?！本┐ㄕf。

他眼神明亮堅定，只是這次青浦原沒有肯定他。

京川注視著青浦原的眼睛：“難道不是嗎？”

“他們?！鼻嗥衷ǘㄩ_口，“你毀滅了他們。”

廣闊的冰面融化了大半，冰層下的水波濃黑，這下與夜幕徹底沒了界限，只有鍋爐房周圍的方寸冰面還漂浮著。

青浦原和京川站在這里，相視無言。

雪停了，空中飄著的全是雨。冰下所有的魚都聚了過來，他們張著嘴擠在一起，想要沖到越來越小的冰岸上來，可困于缺少手腳，只能在擁擠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