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失措地從石桌前站了起來。

他這一下動靜極大，不可免地撞到了石臺上的棋盤，連帶也讓盤上的棋子亂了一亂。無端被打斷的老者本待抗議；可見棋友驚異地直直望著門邊，老者心中驚疑，忍不住也跟著朝門邊看去，旋即因入眼的面容渾身一震，手中的棋子亦隨之一落。

“大郎……是大郎么？”

老者──顏勁眼中泛淚、難以置信地問，原在石臺前坐著的身軀更匆匆站起、邁開腳步便要朝門邊走來。

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又在石臺邊坐了許久，這下動作突然、血液不暢，腳才剛跨出，下肢便是一陣酸麻勁兒泛開，讓他冷不防地足下一軟。門邊的楊言輝瞧著不好，忙閃身上前一把將人扶了??；待護著祖父重新于石椅上坐定，少年才在他身前跪了下來，難掩哽咽地重重行了一禮。

柳行雁沒有跟過去。

祖孫二人久別重逢，無論自己是以什么樣的身分、什么樣的立場，都不適合冒冒然參與進其中。好在被遺忘的不只有他，還有那名被晾在一邊的大漢。見祖孫二人已然敘起了別話，他便也悄悄從院子里退了出來，和柳行雁不尷不尬地打了個招呼。

柳行雁對此人的身分也有些好奇──他明顯是認(rèn)得言輝的──兩人不冷不熱地交換了幾句，這才確認(rèn)了彼此的身分。

這人姓翟，乃是楊家故交、安國公昔年在外領(lǐng)兵時的左右手。安國公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后，他還替安國公照看了鎮(zhèn)北軍好些年；還是先帝下旨將楊家將領(lǐng)調(diào)離鎮(zhèn)北軍，他才心灰意懶地退了下來，辭別國公爺后回鄉(xiāng)做起了田家翁。

他的“鄉(xiāng)”，無巧不巧正在武夷山一帶。

后顏家出了事，安國公明面上說不得插手，暗地里還是做了不少安排。比如顏老這位“親家”，安國公擔(dān)心他和從弟一樣有了什么好歹，便特意寫了封信，請托“住在附近”的老友幫忙照看一二。

翟老看著像中年，其實也年近耳順了。他不喜酸儒，對真正有才有德的顏老卻很是佩服，二話不說地應(yīng)下了此事。二人自此時有往來，不知怎地便成了棋友；翟老更干脆將草廬擴建了一番，自個兒也搬進此處、就此成為了鄰居。

翟老以前只會象棋，圍棋還是讓顏老硬磨著學(xué)的。但也不知是天分還是怎么著，待翟老真正學(xué)通了圍棋，顏老便再沒贏過一回，還總要“再想想”好幾下才肯甘愿認(rèn)輸。翟老一開始還會等著；后來看他確實翻不了盤，便也干脆撒手，自己做自己的事去了。

今日自然不同。

顏老長年隱居不出；翟老卻是時常四處走動的。他知道楊言輝偷偷來看過祖父的事，也知道二人在揚州整出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如今見楊言輝終于肯認(rèn)人，他欣慰之下也隱隱猜到了什么，便使了個眼色讓柳行雁跟他到附近轉(zhuǎn)轉(zhuǎn)，問起了這段時間的事。

顏案翻案之事遲早會傳出來，故柳行雁也無避忌，直接說出了二人調(diào)查的結(jié)果。

待二人說得差不多、緩步繞回草廬的時候，那對闊別多年的祖孫也正好說完了話?？粗鴱拈T外走入的兩人，楊言輝這才想起自己疏忽了什么，忙擦了擦泛紅的眼眶，含笑替幾人介紹道：

“祖父，這位是我如今的同僚柳行雁柳大哥，他照顧我頗多，是我信賴親近之人；柳大哥，這位便是家祖，先前與祖父下棋的則是翟爺爺，不過你想必已經(jīng)知道了?！?/br>
他眼角雖帶著淚，神情和語調(diào)卻都鮮活歡欣不已，讓柳行雁單單看著、聽著，就覺得心頭為之一暖，恨不得他天天這樣開心才好。不過感慨歸感慨，該見的禮還是要見的。想到二人如今的關(guān)系，柳行雁難得有些心頭發(fā)虛，卻還是故作鎮(zhèn)定，執(zhí)晚輩禮恭恭敬敬地向長者問了安。

如此一番認(rèn)識后，柳行雁被翟老抓了壯丁去弄午膳，楊言輝則和顏老進了屋里，仔仔細(xì)細(xì)交代起當(dāng)年的前因后果。

柳行雁仗著耳力分心二用，邊顧著爐子還邊留意著屋里的動靜。他聽少年語氣沉重地說出姜繼和武忠陵的聯(lián)系，又窸窸窣窣地從懷里出那張抄錄的遺書。屋中因此沉默了良久，直到柳行雁都有些擔(dān)心了，才聽長者是悔恨亦是惋惜地一聲長嘆。

“不提這些?！彼犚婎伬险f，“事情至此，你也終于可以放下了……今后有什么打算么？”

少年沉默了下，道：“我得陛下信重，委以觀風(fēng)史一職……今后也會四處行走，作為天子耳目巡察各地、糾舉不法吧?！?/br>
“大郎……”老者有些遲疑，“你也年將弱冠了。如今大仇得報，多年的重?fù)?dān)得以卸下，你就沒想過……好生定下安家么？”

“祖父……”

“你幼失怙恃，即使楊家人待你極好，終歸也隔了一層……你要是為人粗疏些也就罷了；偏偏卻是個心思細(xì)膩的，無論平時表現(xiàn)得再愉快明朗，有些事，仍難免在心底落下痕跡?！?/br>
說到這里，老者一聲嘆息。

“你若還記得你父母恩愛的樣子，就知道身邊有個知冷熱的人，終歸是不同的。經(jīng)過當(dāng)年的事，祖父求的也不多，就盼你笑顏常在、一世安好。若有那么個合適的人，不拘門第、不拘出身，都能讓祖父安心一些。”

悄悄聽著的柳行雁心中一緊。

他自個兒孑然一身，連“柳”姓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自也沒什么傳宗接代、延續(xù)香火的顧慮……但言輝不同。

無論對楊家承德公一脈來說、或者對顏老來說，言輝都是僅存的一支血脈。雖說礙于顏案，“顏家大郎”明面上已死去多年，顏、楊兩家也都各自過繼了旁支承嗣，但若安國公與顏老執(zhí)著于此，言輝只怕也難無視二老意愿、不管不顧地與他……

“祖父?！?/br>
卻在此際，少年隱含決絕的嗓音，伴隨著雙膝落地的響聲傳了過來。

“孫兒不肖，此生恐無能再續(xù)顏、楊兩家香火?！?/br>
“怎么回事？”顏老像是被他嚇著了，“莫不是……你因當(dāng)年之事、身子有什么妨礙……”

少年又沉默了下，才細(xì)若蚊鳴地應(yīng)了一句：“是……也不是?！?/br>
“……能和祖父說說么？”

“孫兒……也是外出闖蕩后才發(fā)現(xiàn)的。許是當(dāng)年落下的根子，女人也好、男人也罷，孫兒都……心如止水，波瀾不興?！?/br>
字句雖用得委婉，卻也差不多是自承“不行”了。

顏老“啊”了一聲，似乎是想起了當(dāng)年聽人轉(zhuǎn)述的景象。屋中一時沉默了下來，足過了好半晌，才聽老者一聲長嘆。

“那……找個伴呢？雖說食色，性也，可人不能不食，色卻不是……咳、非有不可?！?/br>
“……已經(jīng)有了?！?/br>
楊言輝似乎也被老者說得有些窘，音聲又弱了下，語氣亦有些飄：“就是……柳大哥。”

“咳咳！”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