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言相問，他卻這般倨傲，都到了這步田地，卻不知他還有什么可傲的？”

“我瞧他一定是忘了，那日匆匆記下答案，臨場囫圇寫就，事后哪兒還想得起來呢？”

“是啊，那般刁鉆的題目，在場上百名舉子都答不出來，我就不信他有那么高才，比咱們這些人強出多少去？難道果真閱了萬卷書不成？”

“其實咱們也不算虧，要我說，這題就是拿到國子監(jiān)，翰林院去，怕是也沒人回答的出來。馮敏語不驚人死不休，卻忘了會試的目的是給朝廷選拔人才，不是為滿足他個人偏好，他此番吃了大虧，也算是他咎由自?。　?/br>
眾人七嘴八舌的鼓噪起來，言語中不乏激烈攻擊馮敏之詞，漸次竟有些不堪入耳。許子畏臉色發(fā)青，幾次想要開口，卻被眾人的聲浪淹沒下去，沒奈何，只好一臉憤懣地扭過頭去，不再看這群人。

卻見秦啟方回首環(huán)視四周，示意眾人安靜，方才徐徐說道，“既然許兄不愿意告知，我們也不好強人所難。只可惜，這道策論終成孤絕難題，再無人能解了?！闭f罷，拱了拱手，已欲轉(zhuǎn)身離去。

他語氣中帶著明顯的失望遺憾，讓人覺得，他本就是誠心來求解，而他感興趣的，應(yīng)該只是未解的知識，和未曾閱過的經(jīng)典。

一念起，容與端坐馬上，朗聲道，“秦公子請留步。恕在下冒昧，想替許先生回答你適才的問題?！?/br>
眾人此時紛紛轉(zhuǎn)過身，十分詫異的打量他，不多時，已有人根據(jù)他穿著的公服，判斷出他的身份，繼而開始互相低語，一些舉子聞言，再抬首看他時，眼神已隱約透出些畏懼。

秦啟方自然知道他的身份，上前施禮道，“愿聞大人高論?！?/br>
容與拱手還禮，環(huán)顧眾人，緩緩言道，“原策論要求詳述四位曠世大家的學理造詣，難點出在“私淑朱子者，或疑其出于老”這一句上。諸位不解此句應(yīng)對照哪位先賢。在下說出來，請諸位參考，便是世人稱其為魯齋先生的元人許衡?！?/br>
話音剛落，立即有人反駁，“怎么可能？元史載，許衡得朱子之書而尊信表章之。許氏一直只尊崇朱子學說，并一生致力于推廣。正因他的緣故，使得朱理“衣被四海，家藏而人道之?！边@樣的儒學大家，怎會被詬病貶損為，假意秉承朱子學說，實則暗行黃老之術(shù)？”

容與答道，“元世祖一朝，許衡與劉因并稱北方理學兩大家。劉因?qū)υS氏自請罷中書執(zhí)政而就國子監(jiān)祭酒一職，甚為不滿，故作退齋記譏諷。文中曾言：世有挾老子之術(shù)以往者，以一身之利害，節(jié)量天下之休戚，而終必至于誤國而害民。而彼以孔孟之義，程朱之理自居，實乃以術(shù)欺世，以術(shù)自免。這篇退齋記就收錄在劉因的靜修文集中，相信諸位查閱之后即知分曉，再看這道策論，答案也便一目了然?！?/br>
言畢再看眾舉子表情，有面面相覷者，有恍然者，也有迷惑不解者，更多的人則陷入默然沉思。

片刻之后，只見秦啟方越眾而出，向他欠身道，“百多學子通場莫解之難題，幸得大人詳述以解惑。大人高才令啟方佩服?！?/br>
高才自然談不上，他不過是借著身份便利通曉答案而已。一時心動想要解惑，一則是為秦啟方好學所感；二則也有為許子畏正名的想法。誰說天下無人能答這道題，舉凡能作答皆是因為作弊？這樣的說法本身就有失偏頗，只可惜許子畏太過孤介，絕口不答，更不肯為自己多做一個字辯解。

“秦公子客氣，在下不敢當?！比菖c謙和一笑，“在下亦有幾句話想對諸位說，諸位都是讀書人，對于先賢所著經(jīng)義，如不能細心推敲，仔細辨別，便難以知曉真正見解，不能領(lǐng)略其思想便會無所依從，沒有師崇?！?/br>
“如這道策論題所提及四位大家，雖都治學于程朱，但每個人對學理詮釋又自不同。既然如此，讀書時就更應(yīng)仔細審辨，方能從中有所領(lǐng)悟，形成自己的觀點。諸位詬病馮大人出題奇僻，或許是沒有領(lǐng)會他一番苦心。在下相信，馮大人的本意，是欲體察諸位是否嚴謹而求甚解，更希望諸位治學能夠多問慎思，而后明辨，使學問精益求精，達到更高的境界?！?/br>
秦啟方蹙眉聆聽，片刻之后抬起頭，雙眸湛湛，“大人良言，啟方承教?！?/br>
容與含笑向他頜首。眾舉子這趟煞過了性子，此時卻已氣焰全消，正預備散去，忽見一個短衫小仆匆匆跑來，至秦啟方面前躬身道，“三爺，小的才剛從馮府處回來，聽門房上的人說，馮大人……今兒早起，歿了。

第66章迷藥

一語畢，眾人皆驚駭。容與也瞠目，下意識看向許子畏，見他半倚著墻，神情盡顯愴然哀傷。

舉子們搖頭嘆息，魚貫散去。容與翻身下馬，上前扶住已有些搖搖欲墜的許子畏。他目光迷茫，看了半天，仿佛才認出他，隨后慨嘆一聲，“君子不知蠅有惡，小人安信玉無瑕?！?/br>
容與默然，馮敏突然離世，令人悲痛驚愕之余，直覺無言相對，半晌他拍了拍許子畏的肩，示意他回貢院房中再行敘話。

貢生的房間向來樸素，只提供最簡單的擺設(shè)。如今見桌上放著已收拾好的行囊，容與微覺詫異，“解元這么快就要回去了？”

許子畏淡淡一笑，請他坐了，復又斟茶與他，“你也看見了，京城已無許某人立足之地，不回去又待如何？”說完，整了整衣襟，對他行禮道，“早前不知廠公身份，失禮之處，望廠公海涵。”

容與一笑，寬慰他道，“無妨，不過些許小事罷了。你不追究我刻意隱瞞，失之坦誠，正該我多謝你才是。解元此去華亭任職，離蘇州不遠。等回歸吳中，當忘卻此間不快，放開胸懷。林某相信以解元之才，他日必有機會得朝廷重用?！?/br>
許子畏輕輕搖頭，眉宇間帶著一絲傲然，“昔日孟子辭官歸故里，齊王欲在國都中為孟子置宅，以萬鐘之祿供養(yǎng)他的門徒。孟子拒絕說，既以道不行而去，則其義不可以復留，是我雖欲富，亦不為此也。許某不才，但亦想效仿前賢。既然朝廷陷我于不義，我也不欲再接受華亭主薄的官職?！?/br>
這樣的選擇不算出人意料，容與能理解他的傷懷憂憤，只是多少還有唏噓，勉強笑道，“那解元日后有什么打算？”

“踏遍青山，放舟五湖。閑時寫意，醉里看花。所謂世間樂土是吳中，黃金百萬水西東?！痹S子畏說著，發(fā)出一聲嘆息，臉上現(xiàn)出一抹苦笑，“真的是富貴榮華莫強求，強求不成反成羞，這個道理，我到了此刻才明白，希望猶未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