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蘇既明深深吸了口氣。事到如今，想要依靠逃避來解決已經(jīng)不可能了，他心中的種種情緒反而平靜了。他自嘲一笑：“我是漢人，還是朝廷命官，我知道你們痛恨漢人，尤其是漢官，我只是想活命，所以撒了謊。”

羲武的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次皺得比較深：“一年來，你的所有，都是騙我們的？”

“所有……”蘇既明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他本能想要反駁，可是拿一些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的事出來反駁并沒有任何意義，于是他微微苦笑，默認(rèn)了這個問題。

羲武始終皺著眉頭，這是蘇既明見過他皺眉最久的一次，顯然羲武也對眼前的局面感到為難了。

蘇既明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接受羲武的質(zhì)問以及承受他的憤怒，他當(dāng)初在撒謊的時候并不覺得內(nèi)疚，因為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可現(xiàn)在面對著這樣的羲武，他心虛地認(rèn)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做錯了什么的。

然而羲武的下一個問題讓蘇既明大為詫異。羲武問道：“你為什么，不辭而別？”

蘇既明想好了羲武或許會質(zhì)問他是否別有企圖，或懷疑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陰謀，但他怎么也沒想到，羲武竟然會問這個。他怔忡地看著羲武：“我……中原才是屬于我的地方，我是漢人，我有必須要做的事，我不可能一輩子呆在儋州的……”

“我是問，既然你是自己離開的，為什么不辭而別？”

蘇既明離開的這一個多月，羲武幾乎將整個海南島翻過來。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天涯只說出去解手，竟然就如同蒸發(fā)般消失了，再也沒回來。這一個多月里他每一夜都睡不安穩(wěn)，不時想起天涯臨走那晚看他的最后一眼。他一直以為天涯是被什么人擄走了，尤其蘇既明病發(fā)時對他的影響讓他更堅信自己的猜測，他悔恨自己竟沒能保護(hù)好天涯。因此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蘇既明其實是漢人，而且位份不低的時候，他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松了口氣——幸好他的天涯不是遭人脅迫，陷入了危險之境。謝天謝地。

饒是蘇既明再聰明，他亦無法體會這月余的日子里羲武的心情。他終于明白羲武問的不是他為何走，而是為何選擇偷偷溜走，他只好木然地重復(fù)著類似的回答：“我是漢人，我不敢說，怕你們會惱羞成怒殺了我?！?/br>
羲武再一次伸出手，溫柔而堅定地迫使蘇既明轉(zhuǎn)過頭與自己對視：“你覺得，我會殺你？”

蘇既明喃喃道：“你們不是痛恨漢人嗎？”

羲武緩緩搖頭：“不。天下蕓蕓眾生，千姿百態(tài)。我們只恨侵略烏蠻者，而非漢人。”

這個回答，再次讓蘇既明愣住了。他突然覺得，雖然相處了一年多的時間，可是他與羲武之間，是全然互不了解的。

片刻后，羲武輕輕嘆了口氣，長長的睫毛在眼底投下一片陰影：“原來，你怕我?！?/br>
☆、第二十章

羲武的這句話讓蘇既明心里一緊。是的，他怕羲武，雖然他知道羲武對他一直很好，從來沒有傷害過他，可是他身處異鄉(xiāng)他族，沒有半點依仗，活得小心翼翼。而羲武作為大祭司，主持族內(nèi)事務(wù)，總是公正且嚴(yán)厲的，每當(dāng)羲武對他人做出懲罰的決定，就會讓蘇既明擔(dān)心自己被發(fā)現(xiàn)之后的結(jié)局，羲武對他越好，他的內(nèi)心就越水深火熱。

無論如何，蘇既明都已經(jīng)走到了這一步，所以，內(nèi)疚也好，后悔也罷，如今都沒有什么可說的了。他破罐子破摔，索性將一切坦誠：“抱歉。關(guān)于我的身世，是我說了謊。我本是京官，被小人迫害，貶到儋州，我本不愿去，但惠州知州一心置我于死地，逼我在大風(fēng)天出海，我遭遇海難，才會流落到你們那里……我知道，前任儋州官僚是被你們殺害，因為他們?nèi)肭譃跣U領(lǐng)地，所以我怕我說實話，你們也會殺了我。我撒謊騙你們，是為了自保。當(dāng)我和惠州的官兵聯(lián)系上之后，亦是因為擔(dān)心難以脫身，才不辭而別……但我向你保證，我流落儋州，一切都是意外，我并未將烏蠻族內(nèi)的事告訴他人——以后也不會。”

羲武的神色有一絲難以言喻，重復(fù)了蘇既明用的兩個字：“意外？”

羲武的表情讓蘇既明心臟抽搐了一下，但他硬下心腸：“是，意外。我們緣分已盡，這一年種種，望你能忘懷。你……回儋州去吧?！?/br>
羲武再次重復(fù)：“忘？”

蘇既明心虛道：“情蠱的事——那蠱既然是你自己下的，你有解蠱的法子嗎？早日把情蠱解了，另找一人吧?！?/br>
羲武搖頭：“情蠱，不可解?！?/br>
蘇既明愣住。雖然他想過這個可能，但聽羲武說出來，還是令他心中五味雜陳。羲武體內(nèi)有情蠱，非但一生中只能愛他一個人，一旦對別人動心就有可能遭到蠱蟲侵蝕，而且還要與他同命。羲武有那等神力，壽命一定是比他長的，他自己體弱多病，又有不少敵人，指不準(zhǔn)什么時候就保不住性命了，平白拖累了羲武，他心里也過意不去。他忙道：“蠱既然有辦法下，就一定有辦法解的！要不然，你去問問苗人，這惠州有許多厲害的苗女，我就知道一個，在城南……”

羲武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會解蠱。烏蠻人一生只擇一人?！?/br>
這一句把蘇既明給哽住了。這已經(jīng)不是情蠱能不能解的問題了，而是羲武就這么死心眼。他低聲道：“我們……不是一路人。何況情蠱太毒了，要你與我共死，我不想拖累你。”

羲武道：“不是共死，而是共命。我既選了你，便會守護(hù)你?！?/br>
蘇既明急道：“你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嗎？我——我是漢人?。∥沂浅⒐賳T！之前說的那些鬼話都是我騙你的！我、我不需要你守護(hù)，在我的地盤，我有權(quán)有勢，我可以生活得更好！”

羲武沉默，看了一眼蘇既明胸口的傷。這險些致命的傷讓蘇既明方才的話一點說服力都沒有。

蘇既明尷尬：“這、這只是個意外?！?/br>
過了一會兒，羲武問道：“你不喜歡我？”

蘇既明怔了怔，竟然無法立刻給出否定的答案。他喜歡羲武嗎？不是不喜歡，而是——不敢想。因為他跟羲武，到底不是一路人。

然而他終究還是狠下心：“我……從未喜歡過你！我只是怕你，所以不敢反抗！”

羲武又一次露出了受傷的表情。

蘇既明閉上眼睛，不敢再看羲武，顫聲道：“你回儋州去吧，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朝廷已經(jīng)在通緝你了?！?/br>
過了很久，羲武說：“等你傷好?！?/br>
聽他的口氣有所松動，蘇既明本該是松一口氣的，可是心里反倒沉甸甸的，竟有幾分失落。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后悔自己當(dāng)初年少輕狂不懂收斂鋒芒，才會被人抓住把柄貶謫到海南，后悔自己為什么不在路途中裝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