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外頭，圍了一圈籬笆，籬笆里邊有三個大缸，大缸中注滿了水。角落有兩把斧頭，斧頭旁堆了許多柴禾。一個小和尚正靠著柴禾堆呼呼大睡。夕陽照亮他灰撲撲的衣裳，也照亮他那張和無欲一模一樣的面孔。

原音流推開籬笆，響聲驚動了倒在柴禾堆旁睡覺的無智。他揉著眼睛坐直身體，揉完之后，臉上已經(jīng)炭黑了一塊。

無智：“你是誰？”

原音流：“鄙姓原，來此看看晚間飯食與沐浴之水?！?/br>
無智：“飯食就在廚房里，已經(jīng)做好。”

原音流進入廚房，先四下打量了一圈，看見不大的廚房雖然有些破舊，但收拾得干干凈凈，鍋碗瓢盆都呆在它們應該呆在的地方。窗戶下的灶臺上扣了個菜罩，無智所說的飯食應該就在這里頭。

原音流隨手打開菜罩，第一眼看見熱騰騰的飯菜，第二眼看見一條翠綠色的長蛇圍著大大小小的碗繞了兩大圈，將這些碗全裹在身體里。

察覺頭頂聲音，它慢吞吞抬起腦袋，沖原音流“咝”了一聲。

原音流鎮(zhèn)定地扣下菜罩，退出廚房，仔細看了一眼被其余人說成“頑劣成性、裝憨賣傻”的無智，再問：“可有沐浴之水？”

無智道：“有，已準備好，你隨我來?！?/br>
有了第一次的經(jīng)驗，當原音流隨著無智來到對方所說的沐浴之所，卻看見滿池子的泥漿時候，他一點兒也不意外，反笑道：“小和尚帶我來此，小和尚可愿自己下去沐??？”

無智道：“有何不可？”言罷真的除了衣衫鞋子，進入泥漿池子中，還仔仔細細地用泥漿擦手與臉，須臾，全身上下就只剩下一對黑白分明眼珠子是泥漿之外的顏色。

現(xiàn)在，這黑白眼珠子的泥人正問原音流：“你還不下來？”

原音流搖著折扇，若有所思，目光投向無智之處，焦點卻不在泥潭中的人身上，而在人之后的樹叢與土地上。

不知何時，幾只蚯蚓自土壤中鉆出，曬了一截身體在陽光之下；兩只小鳥就落在蚯蚓的幾步之外，卻對蚯蚓熟視無睹，依偎細語；它們背后，一條花斑蛇自樹枝上倒掛下來，但也對近在咫尺的小鳥毫不眷戀，似睡非睡。

原音流什么都懂了。

他合十一笑：“小師傅有慧心，但音流非向佛之人，辜負小師傅厚愛了。”

當天夜晚，原音流找別的伙房小和尚燒了一桶熱水抬進屋中，剛沐浴完畢，踞坐長榻之上，散著長發(fā)，只著單衣，抱個琵琶，隨手撥弄一曲小調(diào)。

言枕詞就拿著東西推門而入，同原音流唏噓：“無量佛國中的人真是佛性深重，院子里一個小小的燒火和尚都能與蟲蛇和諧共處?！?/br>
原音流“嗯”了一聲：“還能帶人去洗可治病祛疾的濁湯浴?！?/br>
言枕詞嘆氣：“可惜無福消受?！?/br>
原音流感慨：“畢竟紅塵中人?！?/br>
言枕詞對原音流刮目相看：知情識趣！

他將帶來的一盤鴨脖和五個大包子放在桌上，鴨脖往自己這里放，包子推給原音流：“嘗嘗看？味道還不錯?！?/br>
原音流憐憫地瞅了言枕詞一眼，慢吞吞放下琵琶，慢吞吞自身旁的碧玉盤拿起一顆同樣可以治病祛疾、強身健體、固本培元的蘊陽果，放到言枕詞手中，和聲說：“徒兒孝敬師父的，無甚優(yōu)點，解渴而已?！?/br>
月缺星漏，枯枝寒鴉。

一片廣袤而沒有生靈的土壤之后，密宗的石砌宮殿拔地而起！

熊熊圣火將冰冷的石道點亮，天高而闊，地狹而長。來往的僧人低頭垂目，步履匆匆，在這四通八達的石道穿行而過。石道的盡頭，火光越來越多，直到將黃金鑄就，飾以彩繪的巨大宮殿照得璀璨輝煌。

宮殿最中央聳立著一座圓臺，圓臺之上，層層疊疊地鋪著獸皮，它們暖和如同熊羆之皮，柔軟如同嬰孩之膚。

一位老人躺在這里。他全身上下寶光閃耀，但露出衣衫之外的指頭卻干枯得如骨覆了層皮。他正陷入沉睡，睡得卻并不安穩(wěn)，同樣如同骨覆了層皮的頭骨之中，兩枚凸起的眼珠在眼皮底下飛速轉動著，似被噩夢所困擾。

圓臺之下，密宗八部眾環(huán)繞老人盤膝而坐，最靠近圓臺的位置由還留在密宗的四位八部眾首占據(jù)，他們與他們身后的部眾一般無二，同樣盤膝而坐，低聲念誦引魂真經(jīng)，無數(shù)信念之光自他們頭頂飄逸而出，投入釋尊身體之中。

魂夢杳杳，釋尊身處三途河，三途河邊有渡河人。

他上了渡河人的船，與諸人一路沿水向前，有人上船，有人下船，上船的男女老幼、人魔惡鬼，不一而足；下船的卻全成了生命之初生，潔白無瑕。

釋尊低聲念佛，繼續(xù)與渡河人前行，等自身變小，等自身之轉世之身來到。

近了、近了。

船上只剩他一人。

河上迷霧撥開，天地中鐘聲隱約，曾出現(xiàn)于釋尊預知夢中的無量佛國再度出現(xiàn)在釋尊眼前。

唉，一切皆命數(shù)……

釋尊自心一嘆。

轉世之身入無量佛國中，密宗欲迎回圣子，與無量佛國必有一爭。

現(xiàn)在，他要看清楚究竟佛國中的哪一個童子是密宗轉世圣子。

他感覺到身軀在縮小，變成一個三歲幼童。幼童自船上跳下水面，深不可測的三途河在此時如同山中淺溪，小孩踩著水，一蹦一跳往無量佛國中走去。

孩童一路飛過無量佛國的群殿寶山，禪房靜院，越走越深，越走越下，直到來到一處無火焰照明，卻有光輝如圣火的地下寶殿！

寶殿之中，光輝生于佛陀膝上，光輝之中，有一光明之果。

釋尊正要定睛細看，忽然感覺身軀一陣劇痛，接著他的靈識被一只自虛空穿過的巨劍斬碎！

釋尊自靈魂發(fā)出一聲慘嚎，聚集成型的靈識瞬間消散，他奮起最后余力，如蟻搬巨石，終于聚攢數(shù)片靈識。

一片靈識看向光明之果，見一位七八歲的孩子出來了，他伸手去夠這果子，這片靈識無限親近這個孩子……

又一片靈識朝上空看去，只見上空破了個大口，一只黑云形成的巨劍慢慢消散……

釋尊自預知夢中驚醒，未及說話，身體已因靈識受創(chuàng)而急劇衰竭，他費力張開嘴，雙目瞪出，尋座下四部眾首：“無、無量……光、光明之果……有、有……”

他心中憂憤交加，未及等到諸部眾找到轉世圣子，未及告知諸部眾夢中有力量重創(chuàng)他，未及告知諸部眾千萬小心與佛國之爭，未及思量那出現(xiàn)在夢中的巨劍究竟代表何物，會出現(xiàn)于他的預知圣子下落的夢中并將他重創(chuàng)，是否意圖讓密宗找不到轉世圣子，使密宗傳承斷絕——

太多的未及，全說不出口。

他已死了。

“有”字后面許久沒有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