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成隊，連袂而歌，正所謂“連袂踏歌從此去，風(fēng)吹香去逐人歸”，她卻是獨(dú)舞。舞曲初動，她拋出水云一般的舞袖，回旋之時，便如有云霧自她裙底升起，送她至天上云端高蹈周游，振袖傾鬟，燦笑仰首時如春日水畔麗人多，低頜蹙眉時又如廣寒宮中風(fēng)露重。

這宴廳之內(nèi)侍立四十余名靜城王帶來的佩刀侍衛(wèi)，江晚塵便在重重把守下歌舞。聶飛鸞之舞絕妙之處在柔，只視歌舞樂器為技藝；她之舞過人之處卻是一個“逸”字，在這飄揚(yáng)超逸之中融入她的心神。莫說守衛(wèi)環(huán)侍，就是一步一刀光也要舞下去。

舞到盡頭，縱是蕭尚醴也為她失神一剎那。斯人一舞，為何無人相伴？這宛轉(zhuǎn)一舞，天下間又有誰能相伴？

她垂袖跪倒，香汗微微，蕭尚醴道：“本王先去更衣?！睖J州官員面露喜色，道是靜城王對這善舞嬌娘動念，紛紛恭送，江晚塵得了眼色，悄然跟出。

蕭尚醴只令人端來銅盆凈手，她自侍女手中取來絲帕，雙手奉上，蕭尚醴道：“江娘子可是有求于本王？”江晚塵恭順道：“小女子只求殿下帶小女子上京。”

蕭尚醴道：“哦？”她雙眸閃動，哭泣道：“殿下可聽聞過‘錦繡盟商會’？錦繡盟盟主侯庸富可敵國，在淛州與春雨閣主人并稱‘侯半城，顧半城’。他貪圖美色，對小女子苦苦相逼，小女子不愿屈從，別無下策！”

蕭尚醴俯視她，道：“可是本王聽聞，那侯庸對你千依百順，畢恭畢敬，便連你的出塵軒都是他為你所建。”江晚塵肩頭一僵，不再垂淚，道：“果然瞞不過殿下?！彼p聲道：“小女子如此舞技，莫非就只值得陪伴區(qū)區(qū)商賈，不應(yīng)到都城中謀一個前程么？”

蕭尚醴道：“錦京有能鏡上起舞的聶飛鸞，你不見得比她高明多少?！苯韷m拂去耳邊散發(fā)，露出一張不過十六、七的臉，笑道：“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昔日名動天下的聶娘子已過雙十年華。在歡場之中，就算人老珠黃。”

蕭尚醴看她，口如櫻桃，素衣薄袖，卻汲汲名利，唇角微微一動。這不可稱笑的一笑卻令她愣怔，竟生出自愧不如，只覺天下間有男人有這樣的麗容，一旦見過，她再不敢自夸顏色。蕭尚醴緩緩道：“好，本王帶你走。今夜你有幸先看一場好戲。”

半晌，一個侍衛(wèi)入內(nèi)，附耳蕭尚醴，回稟道：“李老先生已至?！笔捝絮窊]手命他退下，從容回席。

江晚塵侍奉在他身側(cè)，偷眼看去，不由疑惑。廳中多列一席，端坐著一個儀表端嚴(yán)，銀發(fā)蒼蒼的老者。并無官袍，只穿家常衣服，想必是已睡下卻被靜城王侍衛(wèi)傳召赴宴。

他拄一根癭結(jié)長杖，發(fā)髻間一根質(zhì)樸無華的木簪，其形如筆，簪尾又如刀柄。古人插筆于冠，他這一簪頗有古風(fēng)。此老便是江北大儒李壑，號荊公，一生不曾出仕，卻是儒生領(lǐng)袖。

蕭尚醴道：“深夜相邀，打擾荊公好眠。”李壑沉聲道：“靜城王殿下相邀，想必是有要事?！笔捝絮返溃骸按_是如此?！彼降溃骸靶⊥鮼泶艘粋€月，慚愧，尚不能救一方百姓于水火?！?/br>
李壑聞言黯然，道：“冰凍三尺，也非一日之寒?！睊哌^滿堂官袍，隱怒道：“若是靜城王殿下做了這許多都要心懷愧疚，尸位素餐，魚rou百姓之人豈不都該今夜暴死？”

蕭尚醴頷首道：“那便如此。”廳內(nèi)諸人都被李壑方才那席擲地有聲的話弄得坐立不安，并沒聽清他這句，更不明白他話中意思，一個個呆若木雞。卻見蕭尚醴端起他還沒動過的酒杯，那只燈下如羊脂的手一松，酒杯輕飄飄落地，四分五裂。

眾人背后一個冷戰(zhàn)。

風(fēng)卷殘云一般，侍衛(wèi)得他擲杯為號，如虎撲兔，齊齊奔出，這廳內(nèi)燈火忽明忽暗，蠟燭滅了一排，慘叫驚呼不絕于耳，七名官吏里竟被按下五人，不知是誰的官帽配飾滾落地上。電光石火之間塵埃落定，有武官反抗怒罵，血濺當(dāng)場。

那鮮血流成一灘沾上鞋履，李壑巋然不動，只嘆道：“殿下無詔而誅，未免太過冒險?！笔捝絮坟?fù)手背對場中紛亂，待到慘叫戛然而止，其余四名官員皆兩股戰(zhàn)戰(zhàn)癱倒于地，才轉(zhuǎn)過身來，道：“本王自有計較。荊公，民間有句話：富貴險中求?！?/br>
天下人只知李荊公是一代大儒，有十四位弟子，人稱江左十四賢，卻不知他另有一個得意門生——是一介女流，故人遺孤，太子妃辜浣。

傳道授業(yè)僅憑書信，當(dāng)年也是她在千里之外，蓬萊島上，居中聯(lián)絡(luò)，使議論如潮，才引來昭懷太子為辜父平反。

李壑膝下無子女，視她如嫡親女兒。她自嫁入楚室，就少與老師通信。她已涉入奪嫡之事，又怎能連累師長？時隔十余年，月前來信，道是靜城王犯天子怒，必被發(fā)落到淛州，還請老師點(diǎn)撥他一二，使他知曉淛州局勢。卻也只求點(diǎn)撥，不求他助靜城王一臂之力。

廳外大雨亂傾，隱隱聞得哀嚎，數(shù)到第四聲，今夜靜城王要?dú)⒅硕家逊D，血水被夜雨沖刷干凈。蕭尚醴道：“這樣大動靜，陛下派遣與本王同來的宮監(jiān)也該睡醒了。”他回身道：“本王要上書陛下請罪，你們?nèi)フ垖m監(jiān)大人仔細(xì)看看尸身?！闭Z罷向外走，風(fēng)儀絕佳，綾帶與額頭一般光潔，愈發(fā)顯得通身潔凈纖塵不染，足下卻是一步走出一個血印。

李壑垂首喃喃道：“……‘是知其不可而為之者與？’”

——那是辜浣信中的句子，李壑教她的第一課，說的是子路夜宿石門，看門者問道：“你從哪里來？”子路答：“我從孔子處來?！笨撮T者反問：“便是那個明知做不成卻還要去做的人嗎？”

圣人有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他發(fā)愿不出仕，不涉入這朝政濁水之中，恍然驚醒，枉稱大儒三十年，卻不曾做過那樣一件雖千萬人吾往矣的事——而如今，親見一位皇子做到——李壑多年不飲酒，此時卻悲涼消散，意氣橫生，斟酒一杯，慨然道：“殿下留步！”竟對蕭尚醴一絲不茍地拄杖拜下去，在這狼藉廳堂內(nèi)道：“草民謹(jǐn)祝殿下，此去功成?！?/br>
第37章

淛州的大雨下到京城，玉熙宮內(nèi)一聲巨響，燈架被天子劍斬斷，宮殿深處，一重重簾幕內(nèi)傳出楚帝的咆哮，道：“膽大包天！——寡人要?dú)⒘怂?！?/br>
上百內(nèi)侍宮女在殿外跪倒?jié)M地，已有人啜泣，片刻后，伺候楚帝的內(nèi)侍年過五十，膝行倒退出殿，被三四雙手爭相扶起。

一時站不穩(wěn)，卻踉蹌奔出殿門，另有一群內(nèi)侍撐傘追去，被他喝開，便連雨披也不罩，連夜冒雨去傳召壽山王。

壽山王也是半身濕淋，黑發(fā)一縷縷粘在額上，深深叩拜下去。楚帝在殿內(nèi)不斷踱步，另有三名臣子也跪拜在殿內(nèi)。

壽山王只覺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