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的緣故，少了幾分吊兒郎當(dāng)，多了幾分放浪形骸，同是輕浮，但前者溫和，后者凌厲。

眼看杭明哲又要斟第二杯，鬼使神差，春謹(jǐn)然就伸手擋住了杯口。

杭明哲慢了半分，酒澆在了春謹(jǐn)然的手背上，好在他及時收手，浪費(fèi)不多。

“怎么？”明明微醺，可杭明哲的眼睛卻又清亮得過分。

鬼使神差地，春謹(jǐn)然就問出了口：“殺害杭姑娘的兇手，有頭緒了嗎？”

滿耳盡是賓客的歡聲笑語。

襯得春謹(jǐn)然這問題更加的不合時宜。

杭明哲卻沒惱，不僅沒惱，嘴角還勾起一抹曖昧的笑。

良久。

沒說有，也沒說沒有，他只道：“最近好像，不常夢見月瑤了。”

第97章云中杭家（五）

“謹(jǐn)然賢弟，祈樓主可舉半天杯了，怎么，你還真打算不給人面子??？”生怕氣氛不夠熱鬧的青風(fēng)不光言語挑撥，到后面干脆用筷子敲起了杯沿。

各桌賓客早散了，只剩下他們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字輩，不顧各家長輩臨走時的不滿眼神，嘻嘻哈哈湊到一起。

春謹(jǐn)然在清脆的敲擊聲中回過神，正對上祈萬貫哭喪的臉，連忙舉杯與其相碰：“對不住對不住，走神了，我自罰一杯！”

祈萬貫不信，依然委屈得難以釋懷：“一桌子兄弟，說走神就走神，騙鬼呢?！?/br>
“哎，這個事兒我得幫春大哥說話了。人家和咱們不一樣，人家是誰啊，神斷春大俠，走到哪兒都能發(fā)現(xiàn)謎案，碰見誰都瞅著可疑，人家那腦袋能閑下來嗎，真閑下來，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春謹(jǐn)然黑線，他只在一個小王八蛋那里有“大俠”這么高的贊譽(yù)：“是不是又想戲水了，裘少主？”

被勾起痛苦回憶的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嘴巴卻乖乖閉上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

世間最妙的莫過于有人能夠與你一同分享回憶，且是很多人，且這些很多的人還恰好坐到了一起。

春謹(jǐn)然自然也是開心的，但笑過之后，仍不可避免地又走了神。

【最近好像，不常夢見月瑤了?！?/br>
從問完杭明哲開始，他滿腦袋就只剩下這一句話。裘洋的揶揄其實(shí)歪打正著——他還真的在想案子，他也還真的打心底認(rèn)為杭明哲，實(shí)在可疑。

最后時刻與夏侯賦在一起的，是他。

霧棲大澤的領(lǐng)路人，是他。

再往前，連引起西南之行的景萬川，也是杭匪帶來的。

一個幾年都不在江湖上露一面的邊緣人，一個從未聽說他與杭家有任何瓜葛的游俠，忽然被奉為上賓，春謹(jǐn)然只能想到一個原因——他做了什么值得杭家給他上賓席位的事情。

提供赤玉線索嗎？

別說一趟西南之行下來連赤玉的鬼影子都沒見到，單說死了一個夏侯賦，就足以讓牽頭這件事的杭家惹上麻煩了。只是夏侯正南猝死，才讓這事不了了之。所以如果景萬川真的只是提供了赤玉線索，那杭家不反過來埋怨他已經(jīng)仁至義盡，怎可能還奉為上賓？

除非，整個西南之行，就是一個局。

而景萬川，就是杭家找來出面，引人入局的幌子。

根本沒有什么赤玉線索，那張所謂的山川地形圖，根本就是滿布陷阱的死亡圖。不止一個山洞，春謹(jǐn)然相信，那張圖上肯定還有很多適合殺人的地方，只是最終，機(jī)緣巧合，落到了那里。

夏侯賦的死并非偶然。

從啟程的那一刻便注定了，這支傻乎乎的尋寶隊(duì)伍歸來時，必須要少掉一個人。

其實(shí)是有疑點(diǎn)的，這個局并非天衣無縫，可潛意識里，春謹(jǐn)然不愿意相信這滿桌的生死之交里，會存在那么一個人，于嬉笑怒罵里蟄伏著，算計著，冷冷等待著殺人的時機(jī)到來。

“謹(jǐn)然兄，怎么又發(fā)呆了?！焙济髡懿恢螘r與白浪換了位置，來到春謹(jǐn)然身邊，眼帶笑意地看著他。

春謹(jǐn)然笑不出來，只能淡淡嘆息：“我這人就是這個毛病，一旦有什么事想不通，就必須一直想，放都放不下?！?/br>
杭明哲歪頭，有些不解：“何必呢，多辛苦。”

春謹(jǐn)然定定看著他，意味深長：“你呢，不辛苦嗎？”

杭明哲笑了，不同于往日的浮夸，淡淡的，反而更顯真心：“繼承家業(yè)有大哥，傳宗接代有四弟，我夾在中間，正好不上不下落個逍遙，怎會辛苦？”

春謹(jǐn)然似真似假地嘆息：“若只圖逍遙，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聽明俊說，小時候三個兄弟里，你最聰明，最得杭老爺子喜歡?！?/br>
杭明哲抓抓頭：“謹(jǐn)然兄沒聽過這樣一句話么，小時了了，大未必佳?！?/br>
春謹(jǐn)然道：“聽過，但我覺得對你三少爺，這話不適用?！?/br>
“那就換個說法吧，”杭明哲一改往日三句話就跑偏的沒正經(jīng)，靜靜想了想，道，“比如說，春兄你天賦異稟，生來就會砍瓜切菜，煎炒烹炸，可你偏偏就只愛破案，那長大以后，你是想做個冠絕天下的廚子，還是不入流的神斷？”

春謹(jǐn)然囧：“不入流就不能叫神斷了吧……”

杭明哲白他：“我就打個比方，意思到了就行！”

“好吧?！贝褐?jǐn)然不再找茬，認(rèn)真思索了一下，給了個堅定的答案，“神斷。”

“哪怕你的廚藝與斷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地底下我就認(rèn)了，誰讓自己喜歡呢。”

杭明哲咧開嘴，攤手。

春謹(jǐn)然愣住，繼而，懂了。

沒有人規(guī)定老天爺給了你才華，你就必須吟詩作賦，可能你就喜歡開荒種地，風(fēng)花雪月還不如一粒稻谷帶給你的快樂多；反過來也一樣，繼承家業(yè)的未必是最聰穎過人的，但一定是最有責(zé)任感的。能做，和愿意做，是兩碼事。

“臭小子，你就是命好?！弊罱K，春謹(jǐn)然只能酸溜溜地來這么一句。

上有負(fù)責(zé)任的大哥，下有靠譜的四弟，所以杭三少再有資質(zhì)，也可以隨著心情不去努力成為青年才俊，一輩子扶不上墻便是他的幸福。

“怎么，眼紅啊?！焙济髡艿靡馓裘?。

春謹(jǐn)然坦然承認(rèn)：“嗯?！?/br>
不只眼紅，還有感慨。一個寧可被父親罵也不愿意動動腦子使使勁讓自己優(yōu)秀一點(diǎn)的家伙，卻傾心傾力布了這么一個局。每一步都算計到了，每一環(huán)都扣上了，細(xì)致精準(zhǔn)，嚴(yán)絲合縫。

“月瑤一定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春謹(jǐn)然忽然呢喃。他的聲音很小，歡騰熱鬧里，只有杭明哲聽得到。

后者落寞一笑：“你若見過她，說不定就沒裴宵衣什么事兒了?！?/br>
春謹(jǐn)然怔住，本來應(yīng)是尷尬的，可對方那種“我妹天底下最好”的自豪氣焰，讓這種尷尬被逗趣所取代。但莞爾之余，不免又有一絲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