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番外(二)
朱邊拿到王倪失蹤一案的案卷時,手下人其實已經把這個案子查得幾近于水落石出了,不僅找到了王倪被丟棄在亂葬崗上的尸體,更鎖定了犯下此案的疑兇——同在刑部任職的員外郎高力。從內容來說,這個案子其實很簡單。王倪是在去了高府之后失蹤的,這一點毫無疑問,有很多人知道并且看到他被高力帶回了高府,進了高府的大門。高府的人卻說王倪只是在府里坐了坐,很快便獨自離開了。但高府的人顯然忘記了,除夕暴亂之后,宵禁的力度就被大大加強,而王倪被高力帶回高府的時候,距離宵禁開始也不過就剩下一炷香左右的時間。哪怕王倪進去之后,馬上出來,也定會在路上遭遇巡夜的禁軍,留下盤查的記錄。然而,負責調查此案的刑部官員去禁軍那邊查問過,并沒找到這樣的記錄。高府的人更不知道,刑部早在各地的亂葬崗附近設立義莊,安排膽大的吏役去那里當值,將亂葬崗里的尸首全部收揀起來,登記入冊。根據(jù)京城義莊的記錄,王倪是在失蹤后的第二天早上被人丟棄在亂葬崗的,當值的差役甚至看到了丟尸體的人——穿著下人的衣服,駕著裝凈桶的馬車,顯然是把王倪的尸體藏在凈桶中間捎帶出了城門。若不是為了避免刑部在義莊里安插耳目的事情暴露,在那里當差的人只負責收揀尸體,不允許抓捕丟棄尸體之人,興許當日就已經把案子給破了。真正讓下面人為難的是疑兇的身份。王倪是當朝皇后的堂弟,高力亦是大皇子的表兄,但王倪只是一個被王家認領的外室子,高力卻是禁軍都督高名長兄的獨子,高家的嫡長孫。這樣的人,即便是有了切實的證據(jù),也是不好隨意抓捕的。朱邊早就聽身邊人說起過這個案子,只是當時的他受到除夕暴亂的影響,沉湎于往事,一時間難以自拔,對這種一聽就知道怎么回事的小案子完全提不起興趣。這會兒,案卷被送到了眼皮子底下,朱邊也只是略略看了一眼,然后就丟到一邊,轉頭把伺候自己筆墨的小雜役叫了過來,讓他拿著自己的名帖去找禁衛(wèi)都督高名,請他到刑部衙門里走一趟。朱邊的計劃清單里原本就沒有做清官這一條,在經歷過除夕暴亂之后,更是連應不應該繼續(xù)做官都生了疑慮。王倪的這個案子,實在引不起朱邊的興趣。手下人把包袱推給了朱邊,朱邊也只想把這個包袱轉手再推給別人。不管朱邊自己怎么想,在別人眼里,他依舊屬于那種即便不能交好也絕對不能得罪的要害人物,即便是同為皇帝心腹的高名也不敢不將他的邀約放在眼里。不過半個時辰,高名便笑容滿面地出現(xiàn)在朱邊面前。朱邊沒和他客套,直接把案卷往高名面前一丟,讓他自己翻看。高家宅院里發(fā)生的事情自然瞞不過高名的耳目,高力把王倪帶回家又將其砸死的事,高名一清二楚。只是一直沒人找上高名,犯事的是侄子又不是兒子——他的親兒子還沒長到能夠干出這種事情的年紀,高名也就裝起了糊涂,沒去插手此事。但高名也清楚,紙里包不住火,王家也不是能夠威逼利誘的人家,此事早晚得鬧出來,做個了結。今日收到朱邊的邀請,高名就猜到了緣由,可他怎么都沒有想到,朱邊竟會把此案的案卷交到他的手里,仿佛是要賣他一個面子,使他能夠私了此事。心下疑惑,但高名還是把案卷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然后才抬起頭,試探地問道:“朱大人……”“別廢話。”朱邊伸出一根手指,朝著高名搖了搖,“這件事到底怎么回事,你肯定比我清楚。到底該怎么解決此事,也在于你,而不在于我。接下來的三天,我什么都不會做。但是,三天后,若是王家還對此事不依不饒,那我也只能公事公辦,到高府捉人了?!?/br>朱邊的話,讓高名目瞪口呆,一時間都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高名才快步上前,站到朱邊的身前,小聲問道:“朱大人這是何意,難道此事還有化解的余地不成?”朱邊瞥了高名一眼,將剛剛搖過的那根手指又舉了起來,“王家不是最早的報案人。最先發(fā)現(xiàn)王倪失蹤的是他的上官喬健。休沐之后,王倪沒有按時到衙門里當差,喬健照例派人去王家詢問,這才得知王倪已經兩日不曾歸家。喬健親自過去了一趟,詢問怎么回事,卻發(fā)現(xiàn)王家人不是一問三不知就是顧左右而言他。喬健被氣到了,一氣之下,就跑去巡察監(jiān)報案,非要把王倪的下落查個清楚明白。然后,查案的人就發(fā)現(xiàn)了王倪的尸體。再然后,王家人才像是如夢方醒一般,親自派人到巡察監(jiān)里喊冤?!?/br>高名愣愕地聽著,只是愈發(fā)聽不明白,更想不通朱邊為何要告訴他這些案卷里不曾提及的內情。這時候,朱邊又舉起了一根手指,“王倪曾在陛下的侍從室里見習,正月初一那天,被陛下留宿乾坤殿?!?/br>高名終是恍然大悟,脫口道:“王家……還真是心大!”“大得都要沒邊了!”朱邊撇嘴冷哼。看過案卷,朱邊就想起了王倪到底是何許人也,也想通了王家為什么沒在他失蹤之后立刻找人——顯然,他們以為王倪又被皇帝陛下招入宮中,承寵去了!若不是很快就找到了尸體,王家人估計還做著美夢,以為繼皇后之后,他們家又能養(yǎng)出一位寵妃呢!高名也跟著冷笑起來,看了朱邊一眼,湊上前,低聲說道:“王倪曾在宮中留宿不假,但也不過就是在乾坤殿里住了一夜,僅此而已?!?/br>身為禁衛(wèi)都督,高名對宮里的事情比許多宮眷還要耳聰目明。得知王倪在宮中留宿,高名就悄悄查閱了那一夜的禁衛(wèi)當值,隨即發(fā)現(xiàn),皇帝陛下雖然把王倪留了下來,但他本人卻還是回了泰華宮,而在乾坤殿里當值的禁衛(wèi)也明確告訴高名:陛下不僅沒碰這位王家小郎,甚至連見都沒見。聽到高名的暗示,朱邊咧開嘴巴,笑而不語。高名也沒再多言,朝著朱邊拱了拱手,做了個致謝的動作,然后便就此告辭,回去想法子解決這樁麻煩了。見高名離開,朱邊卻是冷冷一笑。但凡高名還有那么一點遠見卓識,這事就應該公事公辦,主動把高力交出來,留下一個大義滅親的美名,順便給王家潑一身臟水,把他們繼賣女求榮之后,又妄圖賣子求榮的嘴臉暴露出來,使世人對王家失去同情。如此一來,高家就不會留下把柄,大皇子也少了一些詬病。只是,相對應的,高家就會失去嫡長孫,而高名的哥哥也未必還能再生出新的兒子。——權看高家怎么抉擇了。朱邊嘲弄一笑,心情竟也因為有熱鬧可看而好了幾分。三天后,高家沒把高力送來,王家卻是派人過來取消了訴狀。民不舉,官不究。即便死掉的人是位朝廷命官,只要不是涉及到謀反弒君這樣的不赦之罪,官府也一樣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任由兩家私了。可這件事卻沒能就這樣了結。也不知哪個好事者把此事捅到了大皇子戚雨澈的耳朵里,惹得大皇子勃然大怒,親自率人闖進了高府,把正在府里尋歡作樂的高力逮了出來,連同他院子里的所有下人一起五花大綁送到巡察監(jiān),指名道姓地要朱邊負責審訊。朱邊自然不會乖乖聽命,呵呵一笑就把大皇子晾到一邊,進宮將此事稟給了皇帝。但皇帝這會兒的心情明顯比大皇子還要糟糕,聽他說完此事,直接撂下一句,“既然雨澈想要知道真相,那就把真相查清楚好了。”然后,就把朱邊攆了回去。于是乎,即便是朱邊并不想徹查此事,也不得不提起精神,用最短的時間將案件審清。短短一日,高家的下人就一個接一個地松了口,主動交代了高力是如何把王倪誘騙回府,在威逼不成后怒起殺人的,負責拋尸的二人還把自己從王倪身上偷走的財物拿了出來。拿到下人的口供之后,朱邊派仵作到案發(fā)現(xiàn)場一搜查,很快就找到了未曾清理干凈的血跡,還從桌案后面的死角處找到了高力砸死王倪時使用的硯臺碎塊,上面同樣殘留著血跡。人證物證全都有了,案子自然也就了結了。最終,高力被革職入監(jiān),判了秋后問斬,幫他善后的一眾下人均以從犯之名獲罪。高家的其他男丁也受了波及,高力的生父因教子無方而被革去官職,成了白丁,高名這個叔叔也被罰了一年的俸祿,挨了一頓申斥。至此,王倪失蹤一案終是宣告完結,但無論被告、原告,還是主審此案的朱邊,全都不覺得滿意,更無法因此開心。此事之后,大皇子和高家之間的關系又恢復到了原本的冰點,但大皇子的名聲卻因為此事好了很多。京中人士在感慨大皇子霸道荒唐的同時,大多還會再加上一句:還好,本性不壞,嫉惡如仇。因高力受審時將王倪攀附他的緣由供述了出來,使王倪妄圖以色侍君之事人盡皆知,王家的名聲再一次地受到打擊,幾乎到了臭不可聞的程度,王皇后不與祖家親近的做法也終是得到了世人的理解——那樣的祖家,換了誰也不想親近??!與之相對應的,朱邊的名聲倒是更上一層樓,朱青天的綽號也是越叫越響。但這樣的名聲根本不是朱邊想要得到的。相比這種空洞無用的名聲,朱邊更希望此事能成為一個把柄,拽著高家,扯著王家,最后再把大皇子乃至皇后全都拉下馬。然而,經過此事,朱邊才徹底意識到,這世上真沒有那么多的傻子,即便是平日里最為狂妄的大皇子,也在小小年紀就有了大人們注意不到的狡黠。朱邊可不覺得大皇子真是嫉惡如仇。整件事里,只有大皇子才是真是獲益的一方。扭轉了名聲只是其中一個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在自己和高家之間劃下溝壑,使自己與高家產生了距離。高名是大皇子現(xiàn)階段唯一的依仗,但高名的身份卻是一把雙刃劍。別看高名現(xiàn)在掛著禁衛(wèi)都督的名號,想當年,他干的可是潘五春的活兒,而且遠不像潘五春那樣有人味,有底線,完完全全就是皇帝陛下的一條狗,咬起人來肆無忌憚。很多朝臣,尤其是一些老資歷的,之所以反對大皇子繼位,就是因為忌憚他這個舅舅。誰家沒有點黑歷史呢?即便是朱邊,為了擠到戚云恒的身邊,得到他的重用,也是使了些不光彩的手段的。有些人,更是為了取信于戚云恒而把自己的把柄交了出去,而那個時候,負責掌管此事的,正是高名。大家相信戚云恒不會用這些自己雙手奉上的把柄置他們于死地——不信也不行。但大家可沒辦法相信高名。包括朱邊在內,都是極不愿意讓高名當國舅的。正因如此,對大皇子來說,高名乃至高家就是一塊燙手山芋,偏又是扯不斷的姻親,遠不得,更近不得。前兩年,原本不與外祖家往來的大皇子莫名其妙地與高名親近起來,讓一眾朝臣擔心了很久,生怕高名捏著他們的把柄,逼他們站隊。當然,高名若是真這么干了,他們反倒是不怕了。眼下,真正能決定他們生死的人是戚云恒這個皇帝,高名早早拿出把柄逼迫他們,他們也能早早甩掉這個包袱。但高名什么都沒做,這就讓朝臣們不淡定了。擔心害怕了那么久,現(xiàn)在,大皇子重新與高家決裂,與高名疏遠,還弄死了一個表兄,把高家狠狠踩了一腳,朝臣們也終是松了口氣。也只是松一口氣而已。朱邊不覺得大皇子是為了維護正義才插手此事,也不覺得他與高名真的生了裂隙。高家在此事里損失慘重不假,但高名本人呢?他會缺那一年的俸祿,還是會害怕那一頓不疼不癢的申斥?大皇子此舉其實是騙不過那些老狐貍的,但以他的年紀,能做到這一步就已經是天賦異稟,難能可貴了。至少,比另一個以真君子自居的二皇子聰明許多。朱邊對爭儲奪嫡之事實在是興趣缺缺。皇子們年紀尚小,現(xiàn)在就攪和進去,并不是未雨綢繆,而是杞人憂天。事實上,在經歷過除夕之夜的那場暴亂,又損失了一處可以稱之為“家”的宅院之后,朱邊甚至對是否應該繼續(xù)留在朝堂為官都生出了疑念。朱邊本以為,只要掌握了權力,就可以不讓往事重演,但除夕夜的那場暴亂卻給了他當頭一棒,使他愕然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那些暴民的陰影之下。雖然此事明顯是另有主謀,但真正動手的依舊是那些暴民,殺人放火的,同樣也是他們。雖然那些暴民大多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悲慘遭遇,但僅僅因為悲慘,就可以無視律法,肆意作亂,把自己的悲慘轉嫁給他人,甚至是無辜之人?如果所有人都這么做了,律法又有何用,家國又該何存?更讓朱邊難以忍受的是,皇帝陛下竟對那些暴民寬容以待,只將這些滿手血腥的劊子手放逐了事,而那些被他們殘害的官員卻被推了出來,做了被斬首示眾的替罪羔羊。有那么一瞬間,朱邊真的很想摘掉官帽,甩袖子走人。但朱邊終是沒有那么做。自從家破人亡的那一日起,朱邊就再沒有高估過自己的能力。有官衣官帽在身,有皇帝做靠山,他還能利用律法,利用權力,對那些暴民做出審判。沒了這些依仗,他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如當年一樣,眼睜睜看著那些暴民為禍人間。那樣的無力感,朱邊今生今世都不想再次體驗。若是有一種方法可以將那些暴民徹底消滅,從根本上杜絕就好了!一定有的,朱邊想。一定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