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就該死了，多出了幾年，也算值得了。

“你不必難過，我是去尋你娘了，自然會快活。

“等我死了，你將我眼內(nèi)的膜還給白明玄，我不想帶著他的東西，去投生?！?/br>
他的手亦抖得厲害，摸來摸去，摸到了一顆栗子，便顫抖著手，將栗子硬生生塞進(jìn)了我的手里。

“他說，我會……老無所依，我便不去老了，這條命，舍了便是?！?/br>
他的眼睛依舊明亮，嘴角帶著漂亮的笑，手指溫暖又柔軟，仿佛下一秒，他便會抬起手狠狠地拍下我的后腦勺，笑著道：“慶兒，哭什么?！?/br>
第86章

“噠”“噠”“噠”

我聽到了極輕的腳步聲，身前籠上了一層陰影，我抬起頭，看到了白明玄笑著的臉。

他直直地站著，又慢慢蹲了下來，伸手摸著、摸著。他摸到了我爹的衣裳，嘴角微微揚(yáng)起，纖細(xì)蒼白的手又向下摸，摸到了我爹的手腕——他嘴角的笑，一瞬間凝固成冰。

我屏著呼吸，靜靜地看著他，我動彈不得，說不出話，大腦亂糟糟成了一團(tuán)，心中懷揣著隱秘的希望。

白明玄不是來了么？他會救他的吧，他能救他的吧，他可是全江湖最好的神醫(yī)，連我都能救得活，我爹，他也能救活吧。

他那么愛他，怎么會讓他去死呢。

我期待地看著他，卻見他抿緊了唇線，緩緩地抬起了手，摸到了我爹的臉頰，又將我爹睜開的眼皮，抹了下去。

“咚。”

有什么東西砸落在地，再也扶不起來了。

白明玄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平靜地說：“他死了。”

我目眥欲裂，卻仿佛已經(jīng)流盡了此生的淚。過了不知多久，指尖終于能夠動彈，我抱緊了我爹的身體，將頭貼緊了他冰冷的心臟。

我心中有無數(shù)話語，想同他說，卻再也說不出，只張開了口，發(fā)出了細(xì)小的“啊啊”聲響，萬千情緒堵在胸口，便連吼叫也叫不出。

我抱起了我爹的身體，站直了身體，白明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坐在地面上，他面無表情，我卻再也不想猜測他此刻的心緒。我該是恨他的，恨他攔不住我爹，恨他救不了我爹。但我更恨我自己，為什么從來沒有察覺到他話語中的隱意，為什么沒有抓緊他，好叫他不要離開得那么肆意。

我踉蹌著向前走，過了沒多久，身后傳來了同樣散亂的腳步聲。我看著遺棄在原地的輪椅，便去想，我爹究竟知不知道，白明玄其實(shí)自己能站起來。但又意識到，想這個問題，并沒有意義。

死亡真是最大的清算，愛與恨，真相與謊言，算計與饋贈，仿佛都不值得一提。我邁著每一步，每一步仿佛都有我爹相伴，但我抱著他的軀殼，卻再清楚不過，他已經(jīng)舍棄了我，選擇離開。

狂風(fēng)乍起，落葉飛旋，他白衣飄飄，似在眼前，越走越遠(yuǎn)。

我邁進(jìn)了魔教的大門，便停了下去，任由白明玄跟上了我的腳步。

他的聲音極為平靜，好似一切都沒發(fā)生過一般道：“你爹留下了什么遺言？”

“叫我將他的眼膜還給你?！蔽议_了口，才發(fā)覺嗓子沙啞得厲害。

“該是還有下半句，”白明玄竟然笑了出來，他笑著補(bǔ)道，“他說不要帶我的東西，去見你娘，對不對？”

我沒說話，但這回答已經(jīng)足夠。

“他一貫是這樣，口是心非，縱然想做些好事，也要叫人怨恨著，”白明玄的語調(diào)中帶著一絲輕快，好似并不難過，亦不傷心，“我為你爹打了一座水晶冰棺，可保遺體不會腐爛，他愛美，就讓他一直漂漂亮亮的罷。”

我低頭，瞧著我爹漂亮的臉，又想起他過往的模樣，不得不贊同，白明玄還是了解他的，但我依舊開了口：“我爹要同我娘一起合葬的，你的水晶冰棺，還是留給自己罷。”

“合葬？”

白明玄吐出了這兩個字，不知為何，哈哈大笑起來。我轉(zhuǎn)過頭，便見他已笑出了眼淚，我亦從未見他笑得如此開懷。

“自然是要合葬的，他們是夫妻，你若阻攔，亦沒有理由?！?/br>
白明玄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笑著回我道：“你且打開你娘的墓碑，看看里面可有骸骨？她本來就沒有死，你爹如何與她合葬？”

“你娘留下了如此多的手札，你竟從未懷疑過？”

我攥緊了手心，想大聲斥責(zé)他胡說八道，卻莫名信了他說的鬼話，好似所有的真相，都骯臟不堪，不復(fù)最初的模樣，唯有這樣，才是真實(shí)的。

“我親自調(diào)的假死藥，她就算死，亦要離開這里。你的好爹爹，怨了我一輩子，也傻了一輩子。”白明玄笑得花枝招展，邊笑邊擦拭眼角的淚，像是已經(jīng)瘋癲一般。

“你騙他?！?/br>
我從牙縫中擠出了這幾個字，一時之間，不知是怒是怨。

“對，我騙他?！?/br>
白明玄想伸手在摸一摸我爹的身體，我側(cè)過身，躲開了他。

“你為何騙他？”

他摸不到人，便茫然似的，站在原地，輕聲答道。

“因?yàn)轵_他，他才會過得好些，才會活下去。

“你娘對你爹失望透頂，懷著你便喜歡上了別人，那人使得一手高明的蠱術(shù)，我同他做了交易，助你娘走，讓你爹活下去。對你爹來說，你娘死了，總比她同人走了來得好些，若他知曉了真相，刻意去送死，便什么都沒有了。”

他說得極快，這番話像是演練了無數(shù)遍，我卻很難相信，便本能地反駁道。

“你撒謊！”

“無論你娘是因?yàn)橄矚g那人而選擇離開，還是你娘因?yàn)槭苊{迫而選擇離開，對結(jié)果而言，并沒有什么區(qū)別?！?/br>
我低下頭，端詳著我爹因?yàn)榻饷摱矊幍倪z容：“你亦有私心，便放縱了這一切的發(fā)生。我娘離開了，便只剩下你和我爹了?！?/br>
“你騙了他一輩子，我竟不知道，你究竟是愛他，還是恨他了?！?/br>
白明玄沉默不語，一時之間，只聽得見落葉沙沙作響。

“那個人究竟是誰？是誰有這么大的能耐，能讓你如此忌憚?！?/br>
“我不知道他是誰，不過他每一次出現(xiàn)，教中便會多一壇海棠花，那是你娘最喜歡的花。

“他放不過你爹，亦放不過你?！?/br>
第87章

我搖了搖頭。

白明玄便問我：“你不信？”

“我不信?！逼鋵?shí)我已經(jīng)信了大半，不過是硬撐著，不愿意松口。我若承認(rèn)了，我爹這一生，便活在了一個巨大的謊言中，他所愛的、他所恨他、他所掙扎和堅持的，仿佛都是一場無邊的夢境，他至死都惦記著我娘，不知道他到了底下，遍尋不到她的身影的時候，會不會心生后悔和怨念。

“不信也好?！卑酌餍亓诉@一句，便又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