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三刻。”

陸仕聞言臉色變得難看至極，遲疑道：“……魏大人，可確定是戌時？”

“絕不會錯?！蔽核蓴蒯斀罔F道。

陸仕臉上笑意僵住，漸漸淡下，他猶豫良久，低聲道：“蘇大人戌時正在房中，我親自送去了刑部奏結(jié)?！?/br>
魏松猛地抬頭看去，不能置信。

陸仕對上他的視線，痛心不已。

“……陸仕？”魏松聲線顫抖，“你我知交多年，你也不肯信我了？”

“我當然信你，”陸仕咬牙道，“可無論是我隨行屬官，還是添茶宮娥，都是親眼看到蘇大人一步也沒離開過的?！?/br>
魏松險些跪立不穩(wěn)，顫巍巍地勉強撐住身形，“蘇大人……蘇大人……”

“夠了?！崩钛迂懭虩o可忍地出聲，嘆了口氣，“朕信蘇愛卿絕不會有謀反之意，誰都不必多言?！?/br>
楚明允意味深長地瞥了李延貞一眼。

殿中魏松緩緩地抬起頭來，動作艱難地似用盡了滿身力氣，蒼老的臉上轉(zhuǎn)眼間就淚痕縱橫，“陛下信蘇大人，就不肯信一信老臣嗎？”

李延貞面有難色，沒有答話。

“三十七年?。　蔽核善嗦暤?，“自老臣入仕以來，三十七年間輔佐過三代帝王，不敢負君，不敢忘民！十三年前匈奴戰(zhàn)亂，饑荒肆虐，老臣為備齊軍糧不惜賣盡家產(chǎn)；陛下登基后幾年天災(zāi)不斷，也是老臣嘔心瀝血苦苦支撐。早前艱險都不曾有過一絲退意，老臣又何必在如今叛國啊陛下！”

殿中無聲。

偏僻處兵部侍郎許寅壓低了聲音，對著身旁人道：“你看如今這個局勢，像是蘇黨要內(nèi)斗了？”

楚黨眾人大多是冷眼旁觀，他身旁人冷聲笑了笑，并不直言。

沉默半晌，李延貞將手中信函翻過，正對著滿殿重臣，“愛卿所言，朕明白。只是這信上……確實是魏愛卿的字跡?！?/br>
這句話講得極淡，如一聲輕嘆，落地?zé)o聲，在魏松耳中卻如一聲驚雷，劈開頭顱，留的腦中一片空白。

良久良久，魏松忽然膝行上前，直至陛下，他緩緩抬頭直視李延貞，不由淚流滿面，語氣卻平靜下來，“事已至此，老臣百口莫辯。只是這通敵叛國之罪，臣萬不會認。”

“臣魏松出仕至今，三十七年，由始至終，未曾有一刻徇私，更未曾有一刻違逆——還望陛下明鑒！”

魏松猛然俯身叩頭下去，滿布皺紋的額頭直磕撞上玉階。

一聲悶響，凌亂白發(fā)之下，殷紅色的血緩緩漫延開去。

李延貞愣住，有什么話被死死卡在喉中，吞吐不得。

楚明允別開了眼，不經(jīng)意掃見陸仕大睜著一雙眼，渾身顫抖。

蘇世譽斂眸無言，忽而就想起先前楚明允那句莫名的詢問——

“有沒有什么人經(jīng)常盯著你的臉看？”

隱在袖中的手不覺微微收緊。

禁軍統(tǒng)領(lǐng)誠惶誠恐地隨著楚明允進入了屋中。

這位大人向來是喜怒無常得厲害，此刻神情漠然，看得統(tǒng)領(lǐng)愈發(fā)膽戰(zhàn)心驚。

楚明允回身徑自坐下，統(tǒng)領(lǐng)跟上一步，腳下卻踩上什么綿軟東西。他低頭看去，隨即猛地退后兩步，看了眼靠在椅上的楚明允，又看向地上的尸體，愣怔著無法回神。

“魏松死了。”楚明允忽然開口，聽不出半點情緒。

“屬下聽說了?！苯y(tǒng)領(lǐng)應(yīng)道，“大人，這尸體是……”

楚明允漫不經(jīng)心地掃去一眼，素白手指輕點上扶手，“你仔細瞧瞧他靴底?！?/br>
統(tǒng)領(lǐng)依言蹲下身，低頭去看，沿邊有帶濕的泥塵混粘了幾瓣白花，“這是……”統(tǒng)領(lǐng)仔細辨別，“荼蘼花？”

“眼神倒是不錯。”楚明允輕笑了聲，“我在院外攔下這人時他頂?shù)氖翘K世譽的臉，雖然那面具已經(jīng)被我燒了，但你看這副裝束總也能認出來的吧？”

統(tǒng)領(lǐng)連聲應(yīng)是，冷汗?jié)M額。豈用刻意去認，方才那驚慌一眼中他幾乎就以為是那位御史大人遇害了。

“那你該知道魏松究竟是受誰之托傳信了，”楚明允慢聲道，“也該猜得到他是從哪里踩了這荼蘼花的?！?/br>
唯有南麓，才荼蘼滿林。

統(tǒng)領(lǐng)惶然跪下，“大人……”

“是我給你的布防沒寫清楚，才放了人從南麓進了獵宮來？”

“不，當然不是，”統(tǒng)領(lǐng)惶急中爬上前，“是屬下，是屬下偷懶，沒有按您吩咐更改守衛(wèi)，都是屬下的錯，屬下原以為多年來都……”

“執(zhí)令不行，守衛(wèi)失職?！背髟蚀驍嗨?，“這戶部尚書的死，你可脫得了干系？”

“求大人饒命！是屬下失職，屬下知錯！”統(tǒng)領(lǐng)不管不顧地抱住了楚明允的腿，臉色慘白，“屬下愿為大人赴湯蹈火，誓死效忠，禁軍就是大人您的囊中之物！求大人高抬貴手，千萬不要告知陛下！”

楚明允蹙緊了眉，“放手。”

統(tǒng)領(lǐng)忙松開手，連連叩拜，“求大人饒命！魏尚書官高位重，一旦陛下知道，屬下必定是沒活路的……”

“行了，”楚明允不耐煩道，“我若打算要你性命，你還能在這里？”

統(tǒng)領(lǐng)頓時了然，暗自松了口氣。

“謝大人。”他恭順無比地俯下身去，以額頭抵著楚明允鞋尖，“大人活命之恩，屬下沒齒難忘。”

“哦——？”楚明允偏頭瞧他，尾音帶笑。

“大人放心，此后無論是我還是禁軍，都在大人您的掌控之下?！?/br>
第四十八章

雍和九年，立夏，萬物逐盛，林蔭初密。

浩大春獵倉促作結(jié)，帝王折返回長安城。時隔多日，早朝之上再提與匈奴割地盟約之事，眾臣的態(tài)度皆有了明顯轉(zhuǎn)變。

隨行臣子皆道不可結(jié)盟，即使是先前力挺魏松者，也怕極了被牽扯著扣上通敵叛國的罪名。獵宮玉階上蘊的血氣還未散凈，是以人人言辭鏗鏘，態(tài)度堅定。留于朝中的臣子態(tài)度卻也盡改，或是力斥匈奴，或是緘默不言。

舉目朝野，再無人敢認同盟約。

帝王將視線落在右首，歸位的御史大夫出列行禮，道是匈奴之欲無饜，以地事之，猶如抱薪救火。淡淡一句，大勢已定。

太尉領(lǐng)命，前去回絕匈奴使團，送上薄禮告慰皇子前來一路辛苦，隨即就將他們打發(fā)走了。

宇文隼獨自在帳后席地而坐，望著遠處出神。

二十年多來他頭一次鼓足勇氣進入王帳自薦，本想著兄弟中數(shù)他漢話最精，從大夏回來后一定能讓族中刮目相看，卻不料會是這般狼狽的模樣。父汗的反應(yīng)倒不算激烈，捏著綠玉嘴的煙槍，深吸一口后命他退下，似是再多看一眼也嫌厭惡。

也許父汗原本就沒有對他寄予過大希望，畢竟那個漢族將軍說對了，他是最不受寵，最不中用的皇子。

宇文隼遠目而去，天地蒼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