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心中所崇敬的人對上了面。

    左弗比她想象中的還要英武，但卻不像傳說般那樣丑陋。

    她身量極高，哪怕坐著，都能感覺那身量比起一般男兒還要高大。她的容貌談不上秀麗婉約，可卻也端莊大氣，哪談得上丑陋？這只是不同于時(shí)下女子的美罷了。

    許是多日風(fēng)餐露宿，她的膚色看起略有些暗沉，眼下有著明顯的烏青，顯是連續(xù)指揮作戰(zhàn)心力耗費(fèi)巨大，哪怕贏了這場戰(zhàn)爭，可自己也是疲憊不堪了。

    她穿著與左家軍士兵一樣的衣服，都是那種花花綠綠的短打，一頭烏黑的頭發(fā)被梳起盤在頭頂，她瞧了瞧那發(fā)髻，暗暗驚心。

    這發(fā)髻看著……

    左弗剪過頭發(fā)，正常女子到她這年紀(jì)，頭發(fā)一般都過臀了，可看左弗盤出的發(fā)髻，這大小，明顯頭發(fā)剪過了??！

    都說左弗行事不拘小節(jié)，甚至有人還說她不敬禮法，現(xiàn)看來果是叛逆，竟是頭發(fā)都敢剪，如此不怕父母傷心嗎？

    但轉(zhuǎn)念又一想，左弗若是與她們一樣，哪里能做出今日之功業(yè)？

    本以為此人雖不至于像外人傳言的那般不堪，可位高權(quán)重者自有威儀在，可眼下這一問卻是態(tài)度親和，令她膽子也大了些。

    她望著左弗，雙手伸出交叉相疊，彎腰將額頭貼到手背上，道：“小女子想隨國公爺回京，親眼見鰲拜伏法?！?/br>
    左弗愣了愣，然后想起了她的遭遇，沉默了片刻，道：“此乃人之常情，不必行此大禮，你快起身吧。”

    她抬了抬手，道：“坐?！?/br>
    頓了下又道：“給尹姑娘上杯茶?！?/br>
    “多謝大人。”

    尹梔蕙雖只是小小知州的女兒，可到底是官宦人家長大的，氣度還是挺不錯(cuò)的。

    左弗見她臉還腫脹著，嘴角的傷口很明顯，便道：“這段時(shí)日就不要吃紅燒的東西了。你還小，若留了疤，以后不好嫁人的?！?/br>
    尹梔蕙垂著眼，低低道：“祖父母早逝，膝下只有父親一個(gè)兒子。如今父親殉國，母親哥哥皆被韃子所害，像我這等全家俱亡的人，又有哪個(gè)人敢娶？再者我被韃子俘虜了，又沒自戕，在旁人眼里與失了貞潔無異，莫說是嫁人，以后想在人前抬頭也是艱難?！?/br>
    左弗心里一緊，忙道：“家中再無旁人了嗎？”

    尹梔蕙搖搖頭，“我們家人丁一直很單薄，溫嶺老家倒還有幾個(gè)遠(yuǎn)房親戚。”

    “那你以后要怎么過活？”

    尹梔蕙抬起頭，苦笑道：“父親殉國，朝廷應(yīng)會表彰吧？被韃子搶去財(cái)物應(yīng)也會歸還，我尋思著，回溫嶺老家去，還有祖宅在，總能活下去的?！?/br>
    “你如今一介孤女，回去的話容遭族人欺凌，有想過其他出路嗎？”

    左弗對這個(gè)勇敢的少女很有好感，眼下見她未像一般人那般哭哭啼啼，反是自謀生路，心里便很憐惜。

    今年不過二八年華，一夜間失去了所有親人，還被韃子挾持為人質(zhì)，她不敢想象，這少女在這段日子是經(jīng)歷怎樣的黑暗，又是怎樣熬過來的。

    而彼時(shí)的宗族……

    簡直就是吸血鬼。

    湖州知州殉國，朝廷如今有錢必不會虧待，除了追封外，必是要給一筆不菲的撫恤金的。她一個(gè)小孩子背著這多錢回去，族長只要一個(gè)“代為保管”便可名正言順的將撫恤金拿去，最后會落得什么下場，真不敢想象。

    所以……

    能幫還是幫一把吧！這年頭的姑娘都不容易??！尤其時(shí)人觀念落后，女子被俘虜，在他們看來就是失了貞潔般，若是這樣回去，雖頂著忠烈之后的名頭，可卻也會被人詬病她無骨氣。

    畢竟，你父親都殉國了，你怎可茍活？這時(shí)代對女子太不寬容了！

    尹梔蕙搖搖頭，嘆氣道：“便是艱難也只有這條路走了?！?/br>
    她說著便是自嘲一笑，道：“此刻已無剛剛的勇氣去死了。果是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

    “你父母若有靈，只會想你活得好好的。你哥哥不就是為了讓你活下去才被韃子害了的嗎？”

    左弗搖搖頭，“死不是勇氣，活著面對艱難才是真勇敢?！?/br>
    第514章 王啟年的暗示

    “小女子一直有看瓊州日報(bào)和常州日報(bào)，時(shí)常見國公爺?shù)奈恼乱娭T報(bào)端。那時(shí)，小女子便在想，國公爺是有宿慧之人，字字句句都見真知。剛剛聽您一席話，心中愧疚減少許多，可卻又覺自己更俗不可耐了?！?/br>
    左弗笑了起來，“人向生而求乃是本能，怎談得上俗氣？固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說，可世上的事哪是一兩句便說得清的？如人飲水之事，旁人不解也罷！只是莫辜負(fù)了父母兄長的期望，懷著他們的期待好好活下去才是真的?！?/br>
    “多謝國公爺。”

    尹梔蕙眼里涌出淚，“能得國公爺這番話，梔蕙便有了活下去的力量?！?/br>
    左弗起身，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如花兒般，不要輕言放棄。若是不嫌棄，我那兒還缺個(gè)能寫會算的女文書，若你愿意，明日便來我軍中大營報(bào)道吧?！?/br>
    說著便是抿嘴一笑，道：“我的文書月俸不少，足夠你下輩子過得瀟灑，你考慮下？”

    說著便走了出去，揮揮手，“不著急回答，你明日再來，我且去忙了?！?/br>
    左弗的身影消失，而身后的尹梔蕙卻已跪了下來，滿含著熱淚，哆嗦著唇久久，忽然拜服下去，“梔蕙謝大人再造之恩??！”

    尹梔蕙不但勇敢，還很聰慧。

    她比左弗更清楚彼時(shí)的宗族內(nèi)部到底是個(gè)什么鬼樣子，也更清楚自己這樣的人回了家會是什么待遇。

    被人嫌棄還是輕的，搞不好還會被“自殺”，而左弗這是給了她一條活路。

    是啊，能好好活著干嘛要死呢？兄長救自己，不就是不想自己死嗎？為什么要感到羞恥？

    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她輕顫著身子，額頭貼在手上，忽然狂哭不已。

    李想聽見了哭聲，問道：“大姑娘，那尹姑娘沒事吧？”

    “讓她哭吧?！?/br>
    左弗聲音略有些消沉，“任誰一夜間沒了家人都是要狂哭的，讓她哭，等哭夠了，心里的痛楚傾瀉掉，從此以后便能更好地活著了?！?/br>
    烏金西墜，左弗望向天邊，云彩已染上了絢麗的紅，她想起尹梔蕙，想起這場戰(zhàn)爭無數(shù)失去家人的人，不由喃喃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制度不改，所有的人便要這么一直痛苦著……”

    沒人明白左弗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只有左弗心里明白：這大明若是不變革，怕是清人一退，整個(gè)社會又會陷入死氣沉沉的怪圈中，最后即便擁有了高產(chǎn)糧的百姓依然會餓肚子，賣兒賣女……

    這一路行來，她已見到了太多的腐朽，太多的黑暗。她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