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軟的角落，惟有面對景衫薄，他才可以放縱被理智壓得太久太過分的優(yōu)容，景衫薄的一句話，像是連他的心也扯碎了，小夜是多堅強(qiáng)的，四歲的時候，面對生死也沒有哭，或者說，小夜不在他面前，從來不哭，也不肯示弱，他飛揚(yáng)的就像他眼上的血燕子，自由、輕狂、驕傲，“有師兄在?！?/br>
景衫薄搖頭，“我現(xiàn)在才懂得三師兄說的話，原來，做錯一件事，真的就再也不能原諒自己。他也有父母，他的父母會多難過。就像小夜不敢想，如果小夜死了，大師兄會多難過?！?/br>
商衾寒將他擁在懷里，只是輕聲問一句，“冷嗎？”

景衫薄兩只手握住他的小臂，鳴鴻刀擱在熟牛皮的座椅上，商衾寒想，只有在自己面前，他才會暫時放下他的劍，“想潭影了嗎？”

景衫薄靠在他手臂上，“不敢想?！?/br>
商衾寒握著拳，“大師兄向你保證，一定將潭影替你取回來！”

“是我不對，師父罰我——??！”商衾寒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只是狠狠拍了他一巴掌，他揚(yáng)起手，“你不對，哪怕壓在腿上把屁股打爛，我不許任何人奪走你珍視的東西。”

景衫薄被嚇住了，那個人是師父啊。

商衾寒沒有再說話，替他裹上一件薄薄的披風(fēng)，“睡一會兒吧，下午就能到了?！?/br>
景衫薄沒有睡，他跪了下來，馬車很大，很穩(wěn)，可是跪下卻一樣不舒服，商衾寒伸手扶他，“怎么了？”

“您罰我吧，我殺了無辜的人?！本吧辣】粗?/br>
商衾寒扶著他肩膀?qū)⑺衅饋?，“我沒有資格罰你，我殺的人更多。長掖一戰(zhàn)，火燒八百連營，正和口伏擊，用石頭砸死的不計其數(shù)，若論戰(zhàn)場上一刀一槍的拼下來，尸骨能搭起一座長城，小夜，難道成國的兵士十惡不赦，難道狄國的軍人就該死？”

“可是那不一樣，那是打仗，他們是敵人，你不殺他，他就要?dú)⒛?！”景衫薄固?zhí)著。

商衾寒揉了揉他臉頰，“你和于文太早都結(jié)下仇了，你以為他不想殺你嗎？”

“那不一樣的。”景衫薄說不出來，他只知道不一樣。

商衾寒看他不經(jīng)意間坐得離自己遠(yuǎn)了些，心中一痛，卻只是輕輕嘆了口氣。

景衫薄一個人抱著鳴鴻刀，呆呆地想著他十二歲以來所有的戰(zhàn)爭和殺戮，正午的太陽熱辣辣的，他卻一陣陣犯寒。

影衛(wèi)遞上干糧，商衾寒打開油紙包的饅頭，“趕在今日去吧，不下車吃飯了?！?/br>
“小夜不想吃。”景衫薄蜷著腿，弓起的脊背像一只毫無防備的小刺猬，在不自覺中扎得商衾寒滿手傷，“大師兄的心早都被血泡冷了，你是對的，這次從于家回來，你就去京安你三師兄三月巷的宅子吧，多跟著新旸，聽他的話，學(xué)著做個頂天立地的人?！?/br>
景衫薄瞬間臉色蒼白，“大師兄，是小夜說錯話了嗎？你不要小夜了？你不是要帶小夜回帥府？”

商衾寒將他拉進(jìn)懷里，“怎么會？大師兄永遠(yuǎn)都不會不要小夜的，只是覺得，我已經(jīng)教不了你了。武功韜略，你三師兄不如我，可是他正直、寬厚，你年紀(jì)還小，正應(yīng)該跟著他，耳濡目染，將來，做一個無愧于心的人?！?/br>
景衫薄搖頭，“大師兄是難過了嗎？小夜沒有怪大師兄的意思，我知道大師兄是不愿意我難過才這樣安慰我的，您對兵士那么好，大漠的百姓都那么愛戴大師兄，大師兄怎么會是冷酷無情的人？”

商衾寒聽他道大師兄怎么會是冷酷無情的人，突然間心里空落落的，你若心里不這么認(rèn)定了，又怎么會說服自己否認(rèn)說不是——我最不喜歡的就是你的清醒和理智，昭列曾經(jīng)這么對自己說，商衾寒笑了笑，“小夜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時時刻刻黏著，離開一會兒都不行?！?/br>
“在想什么？”商承弼順手摟住了晉樞機(jī)側(cè)腰。

“在想，商衾寒究竟是什么樣的人?！睍x樞機(jī)道。

“王叔？自然是天下第一等忠恕仁義之人?！鄙坛绣鲂Α?/br>
晉樞機(jī)坐在了床邊，“武功蓋世、用兵如神、愛民如子、仁義無雙。衾寒不轉(zhuǎn)鈞天夢——”他說到這里就一聲冷笑，“我看是假仁假義、釣譽(yù)沽名?！?/br>
商承弼不置可否，“你怎么突然想問這個?！?/br>
“沒什么。我只不過是想，我一生，一共只親手殺過十二個人，就被罵陰險狠毒，冷酷無情，商衾寒殺人無數(shù)，卻是老百姓口中的大英雄，可知，百姓實在無知?！?/br>
商承弼笑了，“孩子氣。王叔是統(tǒng)帥，是朕的將軍，朕讓他上戰(zhàn)場，他能打勝仗，朕讓他守邊荒，他能夠鎮(zhèn)一方，朕讓他立封地，他能夠撫百姓，能平亂、能鎮(zhèn)國、能守土，你又何必在意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

晉樞機(jī)道，“能平亂能鎮(zhèn)國能守土，民心所向眾望所歸，這樣的人在身邊，你竟也睡得著！”

商承弼長笑，笑得晉樞機(jī)近乎莫名其妙，商承弼輕輕拍了拍他肩膀，“當(dāng)年的重華公子何嘗不是安邦定國之才，朕尚且能夠放心你在枕邊，又為何不放心他在身邊呢?！彼f到這里，心中不免得意，鈞天王叔？你九年前尚且斗不過朕，幾乎是將到手的皇位虛功奉上，更何況是今日！

晉樞機(jī)的指甲扎破了手，“我不過是你養(yǎng)在身邊的一只鳥，甚至比不過一只貓。桃兒若是走丟了，我都不會再養(yǎng)一只，我若是死了，你身邊卻依舊珠環(huán)翠繞，歌舞升平。我這樣的廢物怎么能和靖邊王比?！?/br>
商承弼絲毫未覺他語中的哀戚，只是道，“王叔這個人，太過兒女情長，當(dāng)年和渙水邊上的船家女鬧得滿城風(fēng)雨，后來又跟自己的師弟纏纏綿綿，更看如今，他對景衫薄，幾乎是千依百順，為了他甚至不惜開罪于家惹上朕。這樣的人，做個封疆大吏攻城掠地是夠了，正位江山——你未免太瞧得起他。若真要論，朕十五歲登基，也就是五年前的你，能讓我正眼看那么片刻。”

晉樞機(jī)輕輕靠著床沿，“也不過是五年前了?！?/br>
商承弼扯過他手臂，輕輕貼近他的眼，隨意一吻，“朕知道你想要什么。你乖乖呆在朕身邊，朕定不負(fù)你，倘若有機(jī)會，便放你縱馬一戰(zhàn)，不墮你平生志向，也不枉咱們素日恩情！”

晉樞機(jī)推開了他，“你于我只有情，又何嘗有半分的恩！”

二人正說到此處，卻聽到敲門聲，云澤道，“晉少爺?shù)乃幖搴昧?，是現(xiàn)在送進(jìn)來嗎？”

晉樞機(jī)起身打開了門，“勞煩楚公子了?！彼麖膩頉]有真正的叫過楚衣輕一聲哥哥。

商承弼看他晃著手中銀匙撥弄著那一碗藥湯，纖長的手指瘦細(xì)得像是一根被淋濕的白蘭花莖，今日的晉樞機(jī)穿得是一件藕色的小衫，不知是連日憂思清減了還是喝了藥身子消瘦，一把骨頭藏在衣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