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境內(nèi)的日光已慢慢偏西，叢叢桃花也散發(fā)出比午間更甜美綿長的香氣，遠(yuǎn)處水聲潺潺，唯有天頂星河依舊華光璀璨，仿佛亙古不變的眾神。

葉海笑道：“聽我說這半日，未免無趣，此刻日頭西斜，咱們也該用點酒菜，略作休憩才好。”

說完，這仙境中又是一番日影橫移，群芳吐蕊，面前的桌上現(xiàn)出滿滿的精致菜肴，并幾副金杯玉碗，地上早已備好酒壇，隱隱有淡雅高潔的曲子順著流水送過來，三人也確實有些疲累，入座用餐。席間，講到往年的舊事時，也都挑輕快愉悅的來說，沖一沖方才緊張沉悶的心境。

酒過三巡，氣氛也漸次熱絡(luò)，葉海放下筷子，上下打量坐在右手邊的謝衣，神情專注，目光炯炯。謝衣給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笑問看我做什么，葉海便道：“好友，記得我們當(dāng)年怎么認(rèn)識的嗎？”

謝衣道：“當(dāng)然記得，那年在湘水邊，你……”

葉海：“不錯，你記得很清楚，那時候你對什么都充滿好奇，顯然是個異鄉(xiāng)人……”

回憶當(dāng)年，謝衣也是微微一笑：“為何突然這樣問。”

葉海又上下打量他一圈，笑道：“因為我覺得你變了，你身上那股黑氣……”他頓了頓，斟酌片刻，接著道：“最初見你時，你身上那股黑氣雖被盡力掩蓋，卻難以完全壓住；后來見你，黑氣竟憑空消失了，你平日言談雖成熟雅致，卻總覺得少了點兒什么，內(nèi)斂中似有些壓抑。直到現(xiàn)在……直到今日見你，才感覺如層云蕩開，光耀千里。你容顏不改，通身的氣度卻大不相同，既不是你最初的樣子，也不是過去百年中的樣子，更非兩者的簡單結(jié)合，而是，是……”

他停下講述，定定看著謝衣，眉頭微皺，似乎他也不知該如何形容才好，想了又想，終究搖搖頭，自嘲的一笑：“罷了，說不明白，不論如何這是好事，只要你一切安好，我這個做朋友的也就放心了。當(dāng)年入那詭異魔域，見到當(dāng)中神異恐怖的景象，至今難以忘懷，你同那股氣息類似，總不是好事。說起來……我在魔域中曾聽到聲音，說它們意圖染指三界神州，如今看來竟不是空談?！?/br>
“哦？”謝衣一怔，這意思是……魔域當(dāng)真有行動了？同沈夜對視一眼，兩人追問葉海此話何解。

“西北天空中有座孤城，二位可知么？”葉海話鋒一轉(zhuǎn)：“那座城我曾聽說，但一直無緣拜訪，聽聞城中所居乃信奉神農(nóng)大神的上古一族，按理說這樣的族民，應(yīng)當(dāng)比下界黎民過得安好，可惜也是災(zāi)厄不斷，前些時候更聽說，因魔物入侵，孤城已墜毀，族民們也被迫遷居了?！?/br>
這說的自然是流月城了，未曾想會從友人口中聽到烈山部之事，沈夜和謝衣都是一頓，心里不由得浮起一點傷感。

葉海嘆口氣，舉起酒杯飲盡，似紓解心頭煩悶，接著道：“這還不算完。毀了西北神裔之城，那些魔物并不善罷甘休，那座孤城本身也不過是他們的跳板而已，他們的目標(biāo)，更在這三界當(dāng)中。我上月去了一趟太華山，以往跟他們那兒的南熏真人略有交情，此回便好生問了問此事。據(jù)她所言，現(xiàn)在已有蛛絲馬跡露出，魔物爪牙開始在神州流竄，似有所圖?！?/br>
“有這事……”沈夜低聲呢喃，心頭感覺陣陣發(fā)緊，抬眼看看謝衣，謝衣也看著他，兩人目光中皆流過一股坦然。

葉海講完，靜靜看著兩人，兩人也已轉(zhuǎn)過頭同他平視，謝衣開口道：“好友，你既講到此事，少不得也要同你說個明白。方才你說的那座西北孤城，便是我們的故鄉(xiāng)。”

說完，他輕輕握住沈夜的手，沈夜也立刻握緊了他，兩人目光中都是同樣的堅定與沉痛。聽這番話，葉海驚訝中亦露出了肯定與信任，靜待謝衣講下去。

“……上古時期，不周山天柱傾頹，洪水泛濫，為救黎民于水火，媧皇煉石以補天裂……神農(nóng)大神植矩木，于西北天穹裂口近處造流月城……烈山部善駕馭靈力，自請入城協(xié)助眾神煉制五彩石……”

一段綿延數(shù)千年，已被今天絕大多數(shù)人忘記和拋棄的隱蔽歷史，從謝衣口中娓娓道出，仿佛展開了一條時光中蜿蜒寂靜的長路，從盤古與燭龍大神開創(chuàng)天地日月、撬動時間流轉(zhuǎn)，講到悲劇的源頭：太子長琴與樫臾的因果；再到生靈涂炭，烈山部持一腔熱血進(jìn)入流月城，然后便是補天功成，眾神離去，而烈山部人就此長留城中，再也回不去故土……

時光流轉(zhuǎn)，歲月無聲，烈山部在嚴(yán)冬與病痛折磨中日漸困頓，越來越看不到生存的希望，最后，沈夜替他們選擇了與礪罌合作的道路，一路瀝血，一路苦寒，終于走到今天。

這個故事長而曲折，就像此刻三人頭頂?shù)奶旌?，從他們目光所及的天幕這頭，劃到了天幕的那一頭，更有許許多多不可見的星星，隱藏在看似純?nèi)坏暮诎抵?，安睡于歷史的塵埃里。謝衣醇厚柔和的聲音響在這片仙境中，就像一只手撥動時間的河流，泛起浪花朵朵，每一朵都是故人的音容，照亮了今日的雙目。

“……我與師尊在這件事上發(fā)生了不可調(diào)和沖突，于是我遠(yuǎn)走下界，不久后便認(rèn)識了你……”謝衣飲盡杯中清甜美酒，將自己復(fù)雜的人生路串聯(lián)而起：“那股黑氣便是魔氣，而我眼下這兩點，則是魔氣侵體后形成的魔紋，當(dāng)初用兩個點兒法子掩蓋罷了。我不同你說這事，是不想將你牽扯進(jìn)烈山部的苦難命運中，你若知曉我有這樣大的煩惱，必是要出手相助的，然而這件事非你能解決。這并不單對你，更不是不信任好友你，而是對這下界的任何人，我都沒有提過……”

葉海點了點頭，謝衣的顧慮有道理。

“而你后來所見的我，并非我本人，乃是我窮盡此生所學(xué)制作的偃甲人，他亦是另一個我，或者說我的分身，令我能夠在下界和流月城中同時活動。如今，他早已與我共享記憶與神魂，我們真正又合并到了一起。”

聽到這里葉海似乎有些不解，追問謝衣，讓他說得再清楚些。

謝衣一笑，看向沈夜，沈夜倒有些窘迫起來——若可能，他寧愿永世不再提當(dāng)年失手擊殺謝衣之事，可惜此刻不能不答，遂低聲道：“當(dāng)年我亦始終關(guān)注著謝衣下界后的動向，只是他走得太遠(yuǎn)，我又不能在下界耽誤時間，因此一直沒有專門捉拿他……那年他回到流月城附近，我便在捐毒沙漠里逮到他，本想責(zé)問幾句，誰知他嘴硬得很，寧死不從，我氣急下手重了些，他便……不，他沒有死，我將他帶回流月城，抹去記憶，養(yǎng)好身體，從此留在身邊調(diào)養(yǎng)。而下界那個偃甲的他，便是你后來所見的謝衣，再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