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顆險(xiǎn)些要了我性命的金桃呢？難道也不足以讓他聯(lián)想到，幻境中的“歡喜”與現(xiàn)實(shí)中的“歪脖樹”是同一人嗎？

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接受，并非是猴子不會(huì)聯(lián)想，而是——

我信了他的話，而他…卻將我…忘了。

“大圣…”我望著他，嘆了口氣，苦笑一聲，喃喃道：“我好像有點(diǎn)兒…難過…”

猴子見我本搖身子搖得起勁兒，突然安靜了，又懨頭耷腦的沒精神，于是喚了我一聲，道：“噯?！?/br>
“我沒事…”我縮了縮身子，緊緊抱著自己，笑了笑，“跟你沒關(guān)系，怪我自己笨?！?/br>
猴子蹙眉，好像在斟酌著想說些什么。

這時(shí)，從山谷盡頭的小路上跑來一名小和尚，他看起來十三四歲的模樣，穿著訂了補(bǔ)丁的粗布袈|裟，脖子里掛著一小串佛珠，手中捧著一個(gè)木碗，碗中盛著白白的米飯。

等他走得近了，我又看到他身材消瘦，容貌清秀，眉眼間帶著幾許梳理和冷淡。不過脆生生喊著一句“大圣！”卻聽不出什么冷淡來，分外親昵。

小和尚捧著碗，攀著山崖上凸起的巖石，吃力地爬到猴子身邊。坐在一塊相對(duì)平坦的小石頭上，他將碗送到猴子面前，道：“今天有大善人去廟里送香火，給了三袋白米呢！師父蒸了一鍋，剛盛了一碗我立刻先給你送來了，快吃吧?！?/br>
我愣愣望著他兩人，不知怎地，竟想起在天界時(shí)，金蟬與猴子并肩坐在我腳邊的場(chǎng)景。

猴子接過碗，又看了我一眼，才回頭對(duì)小和尚笑著說了句“多謝”。

我不大懂他想吃就吃，為何還要看我。可那一眼看得我心里頗不是滋味兒，就像自己親手種了一片菜園，費(fèi)力澆水施肥，盼了春去夏走，好不容易到了秋天要豐收的時(shí)候，夜里卻被賊人將菜給偷走了。

小光頭！還我的菜來！我心道，長(zhǎng)留哥哥，你怎么不吃桃子了？干什么吃他的米飯？

“慢點(diǎn)兒吃，別噎著?！毙『蜕械?，伸手摸到袖子里，掏出一個(gè)大毛桃，笑道：“吃完了米飯，還有桃子呢。我早晨去化緣，也是好人家給的?！?/br>
我“哇——”得一聲哭出來。

猴子不是不吃桃子了，而是不再需要我的桃子了。有人又送飯又送水果，難怪他心情比幾百年前好了。都怪我這一覺睡得太久，才讓那個(gè)小光頭鉆了空子。

“下雨了？”小和尚摸摸頭上的水滴，疑惑地抬頭。

“……”我揉著眼睛，咕噥著，“神特么的雨水，我難受，想哭?！?/br>
小和尚看到我，眼神一亮，喜道：“大圣，這棵小樹活了！它竟然真的活了！”

怎么見我活了，他比猴子還高興？

“嗯?！焙镒拥瓚?yīng)了聲，道：“今早剛抽的新枝?！?/br>
“我就說嘛，它肯定會(huì)活過來的，也不枉我在過去幾年里，每隔一天就去挑山泉來灌溉它，又捉蟲又撒大糞肥的。”小和尚道，“看來還是有效果的，明天我再去挑些水澆它?！?/br>
“……”我愣住。

在睡著的日子，我隱約能覺察到有人在悉心的照顧我，雖然那種感覺極不真實(shí)。我一直以為是在做夢(mèng)，卻沒想到都是真的。

這個(gè)小和尚與猴子一樣，不嫌棄我丑，他是第二對(duì)我好的人了，也許，沒有他的照顧，我真的會(huì)死罷。想到這里，我突然討厭不起他來了，就像在天界時(shí)，金蟬也是頂好看的人，我也不討厭他。

“師父常說，‘愛’與‘善’能造化一切，我本來還是不信的?！毙『蜕械?，他欣慰地望著我，“沒想到，慈悲心真的可以讓枯木逢春，起死回生呢?！?/br>
“或許…不是慈悲讓它起死回生，而是你的慈悲，才讓它起死回生罷?！焙镒有α诵?，抬手揉了下小和尚光禿禿的小腦瓜，眼中含著點(diǎn)兒我不大懂的東西，說的也是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小和尚不解，問：“大圣莫開玩笑，我又不是神仙下凡，佛陀轉(zhuǎn)世，怎么可能讓死物復(fù)生呢？”

“你還小?！焙镒拥?，說話時(shí)，他又往我這邊看了眼，“有很多事，雖還未發(fā)生，但早已有定數(shù)，等你再長(zhǎng)大些，就會(huì)明白了?！?/br>
的確，那時(shí)的我還小，那名叫做“江流兒”的小和尚更是稚嫩。

后來又過了幾年，江流兒長(zhǎng)大了，成為大唐最負(fù)盛名的玄奘法師。他開壇講法，普渡眾生，深得太宗倚重，賜袈|裟，賜法杖，賜龍馬，賜“御弟”封號(hào)，命其去西天大雷音寺，拜見佛祖，求取真經(jīng)。

那天，他來向我和猴子辭行。他穿著雪白衣裳，披著鮮艷袈|裟，早已不復(fù)幼時(shí)的稚氣，眉宇間的冷淡仿若濃墨，又氳開了些，層層渲染，帶著淡淡的愁緒與悲憫。

這次，他是真的冷淡了，氣質(zhì)如此，言談舉止亦是如此。以至于我有一種沖動(dòng)，忍不住心疼，想伸手去揉開他眉間緊鎖的淡愁。

他牽著太宗欽賜龍馬，來到山下，雙手合十，狹長(zhǎng)的眸子微微闔起，道：“大圣，小桃仙，貧僧要去西天拜佛求經(jīng)，此去路途遙遠(yuǎn)，定是千萬兇險(xiǎn)，不知何時(shí)能回，亦不知能否回來，今日來向你們辭行，就此別過了。”

他模樣如冰如玉，和猴子一樣，是頂好看的人，眉心一朵銀蓮封印，封住前塵舊事，封住他曾為如來佛祖坐下第二弟子的所有記憶。

我認(rèn)得他，他是金蟬。

我想，猴子應(yīng)該也認(rèn)出金蟬來了，否則他不會(huì)說——

“玄奘，你帶我走，我隨你去。我守在山下五百年，只為了等今日。既然你想普度眾生，多度我一個(gè)，又何妨？”

第46章四六

猴子說,“玄奘,你帶我走。既然你想普度眾生,多度我一個(gè),又何妨？”

輕飄飄一句話，可在我聽來,卻是十分扎心了。我屏住呼吸，盯著金蟬薄削的嘴唇,等他一聲答復(fù)。

金蟬站在山下,微微仰頭，凝視著猴子，淡褐色的眼珠如含著碎冰。他靜默。

猴子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巴望著。

我也巴望著。

我巴望金蟬能夠答應(yīng)，因?yàn)橹挥兴饝?yīng)帶猴子走,猴子才能離開五行山,得到他盼了五百年的自由。他是萬眾矚目的蓋世英雄,不應(yīng)該龍困淺灘，永遠(yuǎn)屈尊在此。

可我又巴望著金蟬能夠拒絕。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有著一顆令人憎惡的私心,私心里,我想讓猴子永遠(yuǎn)留在五行山，陪在我身邊。

我甘愿仰視他,而且想只有我能夠仰視他。

若猴子走了，我再想見他，定不會(huì)如我從蟠桃園到五行山一樣，再有那么一股通情達(dá)理的妖風(fēng),可以天涯海角，將我送到他身邊去。

“好。”金蟬淺笑，道：“我來度你?！?/br>
“我來度你”四字，將塵埃落定。

猴子盼了五百年，我卻好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