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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信仰難以割舍。最后居然是老百姓贏了。國民政府在一九三四年宣布放棄禁止過舊歷春節(jié)。放假還在元旦,但是老百姓們過哪個節(jié),誰也管不著了。這其實是一件值得大書特書的事情,有些人堅決摒棄的,有些人絕對不放手的。老百姓們展示了一場二十三年的民意與政策的對抗,結(jié)果是勝利??上駠坪鯖]往這里想,普通老百姓不懂自己干了件多么堅定的大事,孟子又早死了兩千多年。過完圣誕過元旦,這倆節(jié)哪個重慶人都不承認(rèn),所以全都寡淡至極。方步亭領(lǐng)著全家去伐松樹,真到圣誕節(jié)還是去小公館過的。倒霉的小松樹被砍回來,光禿禿立在客廳,謝培東絕對不會去打扮圣誕樹,謝木蘭忙考試忙交游,蔡媽王媽不會收拾,也不敢勞煩方孟韋。這棵松樹日日擺在客廳,松針掉了滿地。蔡媽跟王媽講:“我覺得洋人也是奇怪,客廳里擺一棵砍回來無根的死樹……總覺得很可怕?!?/br>王媽嘆:“我看也不得勁,這不是樹的尸體么,我今早一看有的地方好像爛了?!?/br>死掉的樹陪著民國走進(jìn)三十四年。大半夜起床看見歪著的樹影,像是一具尸體向天舉著干枯的手,又是乞求,又是詰問。方孟韋找到一件新的事情做:練書法。他鋼筆字寫得不錯,毛筆字一塌糊涂。他買了本字帖,假期縮在家里天天練。方步亭一月二日回到方宅,迎接他的只有蔡媽王媽。蔡媽尷尬:“姑爺和木蘭出去吃了,孟韋天天練字,吃飯都不下樓,還是我們往上送的?!?/br>方步亭在小公館從圣誕留到元旦,心里還是略有愧的。他仰頭往上看,二樓孟韋的門緊緊關(guān)著。大廳里除了大座鐘戈多戈多地響,再無聲息。方步亭環(huán)顧,王媽道:“圣誕樹……我們?nèi)拥袅?。誰都不會裝飾,擺那兒怪瘆人的?!?/br>方步亭嘆氣:“扔就扔了吧。原也……”他沒有說下去。蔡媽去準(zhǔn)備報紙和茶。方步亭坐在沙發(fā)上翻了翻今天的報紙,沒有什么吸引人的新聞。重慶的冬天總是陰沉沉的,整個方宅都沉在寒冷的水底。方步亭扔了報紙,往二樓走。他要去辦公室,就得路過孟韋的房間。方步亭在孟韋房門口頓了頓,終于還是敲了門:“孟韋?!?/br>屋里有椅子的響動,方孟韋開了門。一到冬天他更白了,像是重慶難以遇見的雪,薄薄一層,隨時化去。“父親?!狈矫享f沒什么表情,側(cè)著身子迎方步亭進(jìn)去。方孟韋的臥房兼書房并不大,干凈簡潔。方步亭一進(jìn)屋,就聞到墨香——桌上一沓舊報紙,每張都寫滿了工整大字。方步亭站著,拈起一張看了看。方孟韋默默站在一邊,一只手上還有墨汁。每個字寫得都很用心,漸漸地有了骨架,有了形狀。方步亭坐下,很隨意問:“元旦過得如何?”方孟韋答:“一號照例開會,念總理遺言,默哀,宣講,那些事兒?!?/br>方步亭嘆氣:“我是問你過得如何。”方孟韋沉默。方步亭坐著,方孟韋站著,最尋常不過的父子談話,方步亭卻懷疑,是不是別家父子交談也會如此尷尬。方孟韋最先妥協(xié)。他伸手揉著方步亭的肩:“父親……元旦過得如何?”方步亭沉默。這個元旦,誰都沒什么可說的。方步亭翻著方孟韋寫的大字,悠然道:“你在抄詩經(jīng)?”“我買的字帖,內(nèi)容是詩經(jīng)?!?/br>“。這個你抄了很多遍?!?/br>“我挺喜歡這首詩?!?/br>方步亭笑笑:“我問你,‘死生契闊’是什么意思?”方孟韋略帶窘迫:“我……知道的不確切?!?/br>方步亭掃了一眼“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輕聲道:“這個詞的意思是,死生離合。”時間無可挽回地往前走,一月過完,過二月。方孟韋恍然間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正是全家準(zhǔn)備從重慶搬去北平的時候。三月初到北平,三月底……三月底……邂逅相遇,榮石。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民國三十四年的一月和二月都乏善可陳。除了一月份周先生短暫訪問了重慶,也只不過確定國共正式?jīng)Q裂。方孟韋沒有機(jī)會見到周先生,周先生前后只在重慶呆了幾天。顧先生返回美國,方孟韋終于不用再聽他客氣冷淡的抱怨,時間空下來,除了練毛筆字,又開始自學(xué)法語。他的法語懂些皮毛,在美國上學(xué)時候同學(xué)有學(xué)的,然而永遠(yuǎn)敗在起步——見鬼的法國人,管七十叫六十加十,八十叫四乘二十,九十九就是四乘二十加十九。念個年份,就做了一場數(shù)學(xué)運(yùn)算。方孟韋聽周先生用法語和那個法裔交談,心里仰慕,決定重新?lián)炱饋?。他一天從早忙到晚,時間也不覺得過得快。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收到榮石的信。東北的戰(zhàn)場不容樂觀,蘇軍,日軍,國軍,說不定哪天還有共軍。兵荒馬亂,他不敢大張旗鼓去打聽榮石。他試圖打電話到上海,尋找當(dāng)初榮石給他寫信的地址,得到的答復(fù)是此地址已經(jīng)作廢,房屋拆遷。方孟韋不敢再查下去。三月底的一天,方孟韋在客廳里隨意地翻報紙。重慶報紙的消息還算靈通,承德的都知道。比如,承德死了一個大亨。名叫榮石。謝木蘭從外面跑進(jìn)來,三月的春天氣息讓她很歡暢。她想起來北平的春光——北平的春光凜冽清澈,寒入骨髓,在人的記憶里刻一刀。她意興高昂:“小哥你在家呢?小哥你聽我說,我們劇團(tuán)……小哥?”方孟韋靜靜地坐在大廳里,手里拿著一份報紙。他轉(zhuǎn)頭看木蘭,甚至還笑了笑:“木蘭?!?/br>謝木蘭的心在胸腔里沉沉一錘。她有點驚慌:“小哥你怎么了?”方孟韋攥著報紙,攥得指關(guān)節(jié)死白:“木蘭?!?/br>謝木蘭看著坐在陰影里的方孟韋,心里一酸,手足無措:“小哥你到底怎么了?你別嚇我……”方孟韋不解地,睜著眼看她,仿佛用盡全身力氣思考:“我……沒怎么。”謝木蘭更害怕了。她湊過去,想摸方孟韋一下,確定他還在不在,手懸在空中,進(jìn)退不得。方孟韋蹙著眉,艱難地在想著什么,可是他的神思似乎漸漸地消散。謝木蘭覺得小哥離她越來越遠(yuǎn),心里一酸,冒出淚花:“小哥,你是不是很難過?!?/br>方孟韋機(jī)械地微笑:“不難過?!?/br>謝木蘭還年少,她不能理解,也不能應(yīng)付這種局面。她只是眼淚越流越多,洶涌地止不住。她很害怕,終于嚎啕大哭:“小哥你別難過……”方孟韋輕聲道:“我不難過。”謝木蘭直打抽,大爸和爸爸都不在家,她不知道該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