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翻譯。有時候蔣先生迫不得已只好干笑兩聲，表明自己領(lǐng)會了赫爾利大使幽默精髓。

方孟韋不可避免地消瘦下去。

方步亭和謝培東無可奈何，謝培東努力淘換五花rou，爭取隔幾天能給方孟韋改善一頓生活。方孟韋捏著筷子看著獅子頭，其實一點食欲也沒有。他在想北京的山東大餃子，炙子烤rou，東北亂燉，甚至上海的那半塊面餅。方孟韋味同嚼蠟地吃飯，他的身體拒絕囤積脂肪。謝木蘭笑：“小哥我真嫉妒你，干吃不胖?！?/br>
謝培東道：“胡說什么？你小哥心累?！?/br>
謝木蘭做個鬼臉。

赫爾利這邊沒走，顧維鈞回國了。八月份美國就召開了次會議，研討二戰(zhàn)之后的聯(lián)合國輪廓。顧先生是首席代表，在一堆名副其實的“戰(zhàn)勝國”里很是費了點周章，因此蔣先生很看重他。迎接顧先生回國，還要方孟韋去。方孟韋驚訝：“顧先生回國，還需要翻譯？”

人事人員笑而不語。

顧先生到重慶，下榻重慶最好的嘉陵賓館。方孟韋第一天去，顧先生的隨行人員大多數(shù)是中國人，但都講英文，口音都很地道。顧先生和一邊的人用英文講話，用一種外交家慣用的，禮貌冷淡的措辭抱怨：“沒出過國門的人，覺得自古已然，什么都無礙。只有我們在國外住得很久的人，才感覺處處是問題。”

顧先生是實事求是，方孟韋第一次回到祖國迎接他的也只有轟炸。他在重慶住了這么些年，有種很奇怪的想法：中國，約莫只存在于重慶的挑夫，小販，講不清楚官話的濃重的重慶口音，這些才是“中國”。上層的人，不是“中國”，不在“中國”。方步亭的頂頭上司張嘉璈先生，一年四季和服木屐，從里到外的日本式。

“中國”在哪兒？“中國”什么時候才能確切清晰地出現(xiàn)？

十二月底，臨近圣誕節(jié)。方步亭有交情的人家大多數(shù)是留美背景，有過這個節(jié)的習(xí)慣。方步亭心情好，意興大發(fā)，打算一家人去伐圣誕樹。赫爾利趕著圣誕節(jié)前回美國，顧維鈞放大家圣誕假，方孟韋突然閑了下來，卻不見愉悅。謝木蘭很興奮，今年也許真能過個“平安”夜，不必擔(dān)心轟炸。謝培東看謝木蘭高興，難得也有開心的意思。

方步亭開車拉著全家人去重慶郊外，尋找能用的松樹。謝木蘭攙著方步亭的胳膊，嘰嘰喳喳問方步亭在美國的事。方步亭憐愛地看著謝木蘭笑：“我講，也沒有意思。不如你好好學(xué)英文，到時候大爸送你去美國。那是個……很好的國家?！?/br>
謝木蘭大笑：“大爸，你剛才說圣誕樹源于德國的宗教劇，說它代表伊甸蘋果樹——原來亞當(dāng)夏娃吃的還是美國產(chǎn)大蛇果！”

方步亭彈她額頭：“促狹。”

方孟韋手插在大衣兜里，跟在后面。他在想自己的心事，沉默地出神。謝培東轉(zhuǎn)身等他，方孟韋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他。

謝培東吊著眼袋看他。方孟韋嚇一跳：“姑爹，我沒看見?！?/br>
“孟韋，想什么呢?！?/br>
“沒……想什么。聯(lián)合國憲章都快通過了，我想抗戰(zhàn)應(yīng)該是要結(jié)束了吧?！?/br>
謝培東看著他。

方孟韋踮了一下腳，看著自己靴尖：“抗戰(zhàn)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吧？”

謝培東反問：“你這幾天，一直在想這個？”

方孟韋長長一嘆：“別打了，打夠了?！?/br>
榮石從長春返回承德，閉門在家，誰邀也不出。索杰說“老家有事”，因此請了假，回了趟老家。榮孟枚可能的確有點用，日本人不再找榮石麻煩，換了人，去找王景川。下一屆商會會長，肯定是要換人了。

榮石根本不能阻止“滿州煙”“東光劑”在國內(nèi)擴散，他只能自己不親自去，卻擋不住日本人。

其實這跟自己親自去也沒什么區(qū)別。榮石站在樓梯墻的地獄苦海前面沉思，轉(zhuǎn)著手指上的紅寶石。榮家仆人沒有敢出大氣的，全都畏畏縮縮鬼鬼祟祟，生怕討了榮石的惱。

日本人沒幾天蹦跶了。蘇俄對付完德國就要對付日本，然而……蘇俄更看好國民黨。

索杰這次去得久，拍電報來說家里老叔病得不輕，恐怕是最后一面了，所以請求多留幾天。榮石同意了。他一連好幾天，就那么站著，像把開了刃的軍刀。

民國三十四年一月初二，索杰回到承德。他瘦了很多，兩頰凹陷，目有悲痛：“謝東家寬限這么些時日，我老叔走了?！?/br>
榮石把索杰叫到書房，用手指點著額頭：“說。”

索杰收斂所有表情，正色道：“形勢很緊張。東家也聽說了，赫爾利倒是很聽蘇俄的，認為中共不是真正的革命?！?/br>
“表面。無非是蘇美都看延安沒希望罷了。這跟商人投機一個道理。”

“是的。蘇軍現(xiàn)在在新疆，勢不可擋。估計再下去，要對付的可不止日本?！?/br>
榮石撐著額頭閉著眼冷笑一聲：“嘖，老大哥。”

民國三十年，蘇日就簽訂協(xié)議，互相承認尊重“滿洲國”和“蒙古國”的獨立和主權(quán)。

榮石忽然睜開眼睛，索杰被他鋒利的眼神割了一刀，下意識一顫。他冷聲道：“你說，蘇俄有個幾年‘國祚’？”

索杰沒吭聲，看樣子不短。

短暫的沉默之后，索杰低聲道：“總之抗日戰(zhàn)爭之后斗爭會更嚴峻。上面的意思是，命令我保護你，我有權(quán)在必要的時候終止‘榮石’這個身份的一切活動?！?/br>
榮石直直地盯著他。索杰反而坦然：“東家，這都是為了你的安全考慮。承德商會會長一定會換人，你正好找機會脫身?！?/br>
榮石不在乎生死，榮家的家產(chǎn)是身外之物?？墒恰皹s石”這個身份……

榮石覺得自己心里某個地方存著的溫柔鈍鈍地一痛。

有個人，看著榮石，笑得那么好看。

“所以……”

“‘榮石’會死亡。”

第38章一個詞

民國三十四年的元旦來得非常寂靜。

沒有鞭炮，也沒有慶祝。大概重慶被轟炸夠了，再不需要這種硫磺味道的熱鬧。再說，元旦，又不是老百姓認定的新年。

民國剛成立時，孫國父就主張“過元旦廢春節(jié)”，舊歷新年是需要革除的陋習(xí)之一，欽定每年公歷一月一號就是“新年”，再無其他“新年”。為了徹底革除農(nóng)歷，只有公歷元旦放假，嚴禁平民慶祝農(nóng)歷春節(jié)，嚴禁買賣黃歷。然而逆來順受的中國人民和這個野心勃勃的政府進行了曠日持久的抗爭。不讓買賣黃歷，一些不識字的老人為了耕種會背節(jié)氣，甚至天干地支。不讓慶祝春節(jié)，干脆元旦也不慶祝。到了春節(jié)那一天，親朋好友走動總有別的借口。從公元一九一一年斗到公元一九三四年，中國的老百姓們攥著自己對于故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