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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男生突然陷入沉默。氣氛很凝重,他們的父親在日本人的腳下茍活,他們仰仗父親在這破爛的國家里活得還不錯,可是他們的血液里似乎還剩一點多余的自尊和自傲,不知道要放在哪里。“王克敏……經(jīng)常去嗎?”方孟韋輕輕用英文問。其他人一愣:“哦,是的,經(jīng)常去,他喜歡那里?!?/br>方孟韋點點頭。方孟韋坐車回來。北平的天氣又暖和了一點,路邊的樹開了一叢叢的小花兒,俏皮地招搖。路過王府井,方孟韋多瞄了一眼。北平不比上海,可也算摩登,王府井就是北平摩登的心臟,看著像是把美國的城市挖了一塊填來中國,大招牌上沒有漢字,路上來來回回也是洋人多。人多車多,司機減速,整條路又瘀住了。“有點堵。”程家司機笑笑:“小少爺?shù)纫坏??!?/br>方孟韋抿著嘴微微笑一下,往窗外看。熱鬧非凡的王府井,沸騰的王府井,甚囂塵上的王府井。兜售小東西的小販逮著一個女客就喊“密斯”,這是最摩登的叫法。聽程小公子說起過,稱呼在中國是最嚴肅的事情,女士們的稱呼打了好幾年筆墨官司了。叫“小姐”要翻臉,窯子里的才是小姐,叫“姑娘”太土氣,叫“女士”又太老氣。有教授出來辟謠,“小姐”是可以叫的,沒那么深的聯(lián)想。另一個讀書的不服,說只翻,大家族的女兒沒有一個叫“小姐”的,全是“姑娘”。報紙的版面上一幫男人為了女人的稱呼引經(jīng)據(jù)典,吵來罵去,可是就是沒有女人的聲音,畢竟女人認字的又不多。淪陷的地方,在女人身上做文章,到底最安全。可能到了飯點,王府井更吵。司機都有點不耐煩,方孟韋卻一點沒有不快,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司機身后,歪著頭看車外。他想起來榮石帶著他逛的幽深的巷子,仙境奇緣一般的小飯館,烤牛rou,大餃子。北平的巷子是迷宮,他跟在榮石身后走,一步一步。方孟韋穿了一身淺米白的學生裝,坐在轎車后座,仿佛一塊藏在大盒子里溫潤的羊脂玉,安然清靜地呆在滾滾紅塵里。方家大宅的花園更熱鬧不少。謝培東覺得花草太多,俗氣啰嗦,想鏟掉一部分。然而方家大宅的花木招來了許多小鳥,嘰嘰喳喳古靈精怪,大早吵到晚上,所以方步亭笑:留著吧,鏟掉一些,這些小家伙去哪兒?謝培東知道方步亭多少有點文人氣,也就不跟他爭。亂世之下都是喪家犬,方家的樹如果能庇佑這群小小生靈,也算……一種安慰。方孟韋和程家司機道別,走進大門。方家司機臨時客串園丁,修剪枝條。是太茂密了,榮石一轉(zhuǎn)頭,看見方孟韋在陽光下穿過花木扶疏的庭院,引來一陣帶著香氣的清風。榮石在和方步亭閑聊。“一九二一年的時候,共產(chǎn)國際代表馬林到桂林訪問中山先生。中山先生說,‘中國有一個正統(tǒng)的道德,自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而絕。我的思想,就是集成這一正統(tǒng)的道德思想來發(fā)揚光大的’。如今國父已逝,中國的‘正統(tǒng)’也愈加被棄如敝履……”榮石悵然:“我剛到北平來的時候,那會兒各個大學都還沒跑,我拜訪過一個教授,老教授主張廢止?jié)h字,全盤拉丁化。拉丁化又怎樣呢?用拉丁文的帝國都死透了?!?/br>“榮先生知道‘革命’二字?”“……全國到處都在說,哪里能不知道?!?/br>“榮先生知道‘革命’出自哪里?”“格殺舊習,為民請命?”“榮先生,有革卦。革卦曰‘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革之時大矣哉!又有序卦曰,‘革物者莫若鼎。革,去故也。鼎,取新也?!?/br>“命呢?命字怎么講?”“乾卦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br>“方先生,我小時候被家父用棍敲著讀書,可是讀來讀去一直就只看到太史公自序,有句話我印象很深‘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圣遵序,各成法度’。革物去故,是不是就是去黃帝的‘法度’?這個‘法度’包括什么呢?包括我們現(xiàn)在所有的字,話,習慣,理所當然認為的道理呢?去哪個故,取哪個新呢?”方步亭長長一嘆:“若是大家都知道‘乾道’的變化,何苦殺來殺去,打來打去。去哪個故,取哪個新,如今并不聽筆桿子的,只聽槍桿子的。國民黨和共產(chǎn)黨廝殺……”方孟韋出聲:“父親?!?/br>方步亭用指尖揩了揩眼角,他的國,和他的家。榮石笑著看方孟韋:“你今天回來得早???”方孟韋幾天沒見榮石,這一看見他,竟然心里安定了一點。他也納罕,并不理解自己為何會這樣。聽見榮石大笑,心里就能舒服點。榮石和方步亭聊得愉快,榮石告辭,方孟韋代替方步亭去送他。天色漸暗,陽光一縷一縷地斂起。方孟韋送榮石往外走:“你沒開車?”榮石左顧右盼,撓后腦勺:“沒。我讓司機等在路口了。”他們穿過庭院,榮石聽見方孟韋輕輕的呼吸聲,心里就像被羽毛拂過。美國佬的卡通片里,精靈一樣的大眼睛小鹿跳來跳去,蹦蹦跳跳跑到他身邊。他多想抱抱。謝木蘭趕在天完全黑之前匆匆忙忙跑回家,她還是怕爸爸罵的。迎臉撞見兩人,很愉快地打招呼:“小哥,榮先生?!?/br>方孟韋點點頭,問榮石:“你的司機等在哪個路口了?”榮石對謝木蘭笑笑:“北面的。”謝木蘭特別驚奇:“電唱機先生,你……對著小哥不結(jié)巴了啊?”榮石和方孟韋統(tǒng)統(tǒng)一愣,榮石恍然驚醒似的,看看謝木蘭,又看看方孟韋:“對對對對對???”“……”謝木蘭哭笑不得,非常內(nèi)疚:“不好意思……榮先生,我不是故意提醒你的?!?/br>方孟韋抿著嘴和榮石往北面路口走。榮石有點生自己的氣。夜色完全沉下來,夜風撩過來,方孟韋的圓眼睛潤潤的,眼神在路燈下盈盈地動。榮石咳嗽一聲,看天:“在家里我沒問你,你今天心情很差。”方孟韋很安靜。榮石繼續(xù)看天:“當然不說也可以?!?/br>“……你知不知道駝峰崩潰癥?”“呃?”“駝峰,飛行環(huán)境惡劣,很多飛行員崩潰了。精神極度緊張,厭食,睡眠困難,極端疲勞,無法管控自己的情緒。”“……你在擔心你大哥?!?/br>“我的事,你還有沒有不知道的?”“對不起。”“我每天都在想他是不是還活著。如果他摔死了,我要怎么跟我父親說。每天都在想?!?/br>“你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