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嘆息般的話語，終于似晨霧融化，消失無影。

    ……

    山道寂靜。

    不時有些動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華的部分被提煉而出?？瓷项^附著的妖力，想必這些動物生前也頗有實(shí)力。

    另外還有些破損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塵的寶石、快變得光禿禿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東西?！?/br>
    姜月章一路為她講解：“那時，祭司是唯一擁有力量的群體。他們不僅要擔(dān)負(fù)保護(hù)部族的責(zé)任，還要占星、觀命，為部族謀劃出路。”

    “占星……我連星宿都分不大清?！迸徙迓牭媒蚪蛴形?，感嘆說，“若我去當(dāng)祭司，觀星時肯定會睡著?！?/br>
    一聲氣音。

    裴沐呆了呆，才發(fā)覺是姜月章笑了。

    他側(cè)過頭，明顯在忍笑。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點(diǎn)不滿。

    “沒什么。”他回過頭，霜雪冷淡的眉眼還有笑意的殘留，“就是覺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隨口一說，也不定我會很厲害呢？星海無盡，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氣。

    “嗯，好，阿沐厲害。”他摸了摸她的頭，又去看她腰間的小豬，“就和小豬一樣厲害。”

    裴沐對他做了個鬼臉。

    他唇邊的笑意再次漾開。但不待這個笑意徹底出現(xiàn)，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別過頭，陷入了沉默。

    這沉默無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yàn)樗聊缭跍厝岬男囊狻⑤p軟的甜蜜中，開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滿喜悅地思索著自己的計(jì)劃：

    該等到什么時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現(xiàn)在……不，還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頂?shù)穆愤€長，她還可以再看看他溫柔的樣子。

    還有，應(yīng)該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說出來，似乎有點(diǎn)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裝偷襲？裝成是敵人一直潛伏在他身邊，這樣很逼真……可是，對他來說是不是太過殘忍？

    有沒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傷心，又不會生出疑竇？

    裴沐思來想去，覺得這個不妥，那個也不妥，漸漸居然發(fā)起愁來。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對。

    裴沐忽然停了下來。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來。

    前面視野忽然開闊，是靠近山頂處的一個石臺。邊緣破碎、花紋模糊的圓形祭臺靜靜佇立。

    在這古老的祭臺上，殘存的強(qiáng)大巫力吹成了風(fēng)，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們都像僵硬了，成了兩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開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臺之上。最后，他轉(zhuǎn)過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血煞匍匐在他腳邊，烈山之巔在他背后佇立。

    恍惚間，他靜默的身影與古時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疊了。

    裴沐站得筆直，一動不動――還是不敢動？

    然后，她緩緩抬手，指尖顫了好幾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虛幻的冬日陽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細(xì)膩白皙的肌膚如同透明。極黑的發(fā)與極黑的睫毛，襯著她烏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顆原本該如鮮血燃燒般的朱砂痣……

    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那顆朱砂痣――那個一直掩蓋了她的身形、血脈的術(shù)法，被祭臺上殘存的強(qiáng)大巫力一沖，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術(shù)法不在……關(guān)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無遺。

    “裴沐?！苯抡碌穆曇艨~緲輕柔，卻在剎那間便收走了所有的溫情――所有的，干干凈凈、一點(diǎn)不剩。

    他漠然地看著她：“這是怎么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姜月章對面，站在古老的烈山與古老的陽光中。

    陽光中――她烏黑的、微卷的秀發(fā)高束著，又蓬松地垂落下來；在紺色的貼身勁裝下，是修長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還有纖細(xì)的腰身。

    任誰來看，都能看出這是一名男裝的女性。他們至多會認(rèn)錯她的年齡，因?yàn)樗w秀單薄與十余歲少女無異，肌膚白膩無瑕，容貌秀麗絕倫而又藏了一絲鋒銳凜然。

    只是現(xiàn)在，她的鋒銳凜然搖搖欲墜，整個人像在風(fēng)中顫抖的樹葉，飄飄蕩蕩不知該往何處去。

    她剛才分明還在仔仔細(xì)細(xì)地考慮，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于讓他生疑?？赏蝗恢g，當(dāng)她所計(jì)劃的事情真正發(fā)生，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大腦一片空白，像生了銹、缺了口的劍，揮不動也刺不動，只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懸浮著一顆血球。其上無數(shù)血絲翻涌，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術(shù)――以申屠遐殘留的一點(diǎn)點(diǎn)血為依托，他可以輕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脈。他能輕易知道，誰與申屠遐血脈相連、又在什么程度上血脈相連。

    指向她的血絲越多，就說明她與申屠遐的血脈越近。

    “女人?！彼兄?，面無表情，幽冷的聲音平靜無瀾，卻又令人從心底里發(fā)涼。他就那么盯著她，緩緩重復(fù)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親?！?/br>
    “至親，還擁有不遜于申屠遐的力量。傳聞申屠嫡系都死絕了，那么，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冷得可怕，散發(fā)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息。

    姜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剛剛從墓中蘇醒時一樣。

    “我……”裴沐聲音干澀，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該說什么？

    對眼前的情形，她覺得自己理當(dāng)有所準(zhǔn)備――難道這不是她夢寐以求的情形？只要她承認(rèn)，一切之后的事就順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諷刺他太過好騙，可以出手假裝要?dú)⑺詈髤s被他殺死，將心頭血給他。

    她總算可以毫無破綻地將命還給他，她難道不該開心？

    可是，她卻覺得渾身發(fā)冷、頭腦一片木然。她像個毫無準(zhǔn)備的、衣衫單薄的人，被猛一下從盛夏烈日中拉了出來，丟進(jìn)風(fēng)雪咆哮的萬里冰原。

    她冷得簡直瑟瑟發(fā)抖。

    這蒼白的默然、發(fā)著抖的虛弱，無疑是一種無言的承認(rèn)。

    而這種承認(rèn)，也陡然加劇了姜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緊了手，將那顆申屠血脈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緊，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間掙扎――那是他用無數(shù)稀薄的申屠血脈提煉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睜睜看著，姜月章露出嘲諷的冷笑，甩手便將那辛辛苦苦、費(fèi)盡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騰、陰風(fēng)席卷，瞬間將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