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見了他總是不冷不熱連話也懶得同他多說。十二歲的孩子眼中整天噙著冷嘲熱諷的孤光，著實令人沉重。再后來長大些，他更不愛待在家里，常跟著一群酒rou朋友吃喝玩樂，直到鬧出事情來被他強扭著送出了國，才安分了幾年。只不想這幾年下來，他竟不知何時自己創(chuàng)辦了一家商貿(mào)行，同洋人打交道做起了生意。

景牧生黑道起家，做的都是賭場妓寨的營生，后來做得大了才慢慢開始經(jīng)營木料玉石等其他的行當(dāng)。灝天不肯涉足他最早的那些黑道營生，那往后便可轉(zhuǎn)手給別人做，只要他能把其他生意照料好，景牧生老懷寬慰足矣。更難得的是這些年回家來，那小子雖說性子仍是乖張，惹怒了他更是爆烈不可拘束，場面頭上卻愈發(fā)沉穩(wěn)老練起來。想來這些年在國外的經(jīng)歷對他極有好處的。

景灝天單穿著西服連大衣都不帶，從樓上噔噔噔一溜下來。穿過天井到前廳，景牧生正喝著茶坐在餐桌旁等他，招呼他過來一起吃早飯。他倒也不多托辭，直接坐下來捏根油條就往嘴里塞。

景牧生盛了一碗米粥遞給他：“怎么樣，景園這里還住得習(xí)慣嗎？”

那浪蕩不羈的小子嗤笑了一聲，咬著油條含糊：“你不是吧，說得好像我不是從小在這里長大的一樣?！?/br>
“那就好。英國那邊的學(xué)校呢，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過去？”

“過完元宵吧，沒什么事延遲的話，我早點過去。反正還有一半學(xué)分修完就好了，我爭取早點回國來。”喝著粥，景灝天稍遲疑了一下，似想到了什么，便又補充了一句。“最長不會超過一年半。”

“呵呵。這樣也好。”景牧生倒是笑了，怎么年紀(jì)大些上去，這小子真是越來越長進(jìn)了?！盀?，上海那邊的生意近兩年做得大了，我準(zhǔn)備在黃浦江碼頭那里買兩個貨倉。那天你金伯伯也跟我提起，他對這個生意也很有興趣，想入股一起做，讓嘉爻代他打理。我想著你要是回來了，不如就去上海那邊幫我的忙，這樣我更放心?！?/br>
景灝天邊吃著抬起眼睛望了一眼父親，嘴角又是嘲諷一笑。老爺子做的向來都是撈偏門的行當(dāng)，上海灘那種龍蛇混雜的地方能賺錢的都不會是什么正經(jīng)營生。況且金堅身為政客還想著要參與，還要叫金嘉爻那個悍婦親自下海，想必是塊膘豐脂厚的肥rou。不過景牧生這樣目的性也太強，時時不忘要撮合他和金嘉爻，實在超出景灝天接受范圍。他想也不想開口就是自污：“你知道我一向沒什么大志向，洋行做做夠我吃喝就行了，大生意我做不來的。再說你那些行當(dāng)我也不擅長，搞砸了你的心血，大家面子上都過不去。你說是吧？”

這話說得以退為進(jìn)，分明就是推托。景牧生深知他心思，也沒多說什么，只微末一笑：“我就是這么籌劃，具體等我買下貨倉再說吧。你出國前先隨我去趟上?？匆豢次乙龅呢?，其他的等你回來再作打算?！?/br>
話語里也沒留半分商量和退讓的余地。景灝天自己的事向來老爺子也從沒做過主，這一次隱隱聽著卻有些勢在必行的味道。他抽了抽眉梢當(dāng)做聽不懂，放了碗筷站起身就要走：“那就到時候再說吧。我那邊房子里裝個火爐灶得去看看，先走了?！?/br>
被仆從喚作“夫人”的他的小媽單丹碧正踩著小皮鞋從樓上下來，看見景灝天要走不免眼睛便朝天上瞟：“喔唷這就走了，也不陪你爸多聊聊。如今自己做了老板了，派頭越發(fā)大了啊！”

景灝天看也懶得看她，抽出桌上的報紙叫四雙進(jìn)來：“四兒，我差點忘了今天答應(yīng)了路邊的野狗給它帶吃的，你把這些這些全捎上！”四雙向來是景灝天的狗腿，應(yīng)了聲“是”，把吃剩的油條包子火腿干一股腦地倒在報紙上打了個包，跟著景灝天屁股后面就出了門。單丹碧看著桌上清湯寡水一碗粥，氣得抖著手指著景灝天背影：“老爺，你也不管管他！”

景牧生搖了搖頭也起身走開：“行了，叫人再準(zhǔn)備一份吧。你也少說兩句，好好過你的日子，非要去跟他拗個什么勁。”

單丹碧氣得整個人都在發(fā)抖，下人們都在旁邊看著里子面子全失，不由尖叫了一聲，沖上去把一堆碗筷統(tǒng)統(tǒng)掃到了地上。景灝天走到大門口聽見屋里一片響聲，嘴角冷冷一笑不禁搖頭。這個草包女人，當(dāng)初她到底是用什么手段勾搭上他老爺子的？

下午云初趁王水根在家，自己去了趟鎮(zhèn)上的菜市，不想一出村口，正碰上過來找他的陶然。雖然心里想著無論如何要去看一看他，但真正對面時，卻又不免一陣尷尬。陶然面上并沒有太大表露，見了他便徑直踱過來問他要去哪里。云初說去菜市，他就說那我陪你一起去。順便買兩壇酒，跟你爹喝兩杯。

兩人沿著河慢慢走著，誰也沒有說話，仿佛不知從何說起，便只得沉默。云初一手拎著只竹籃，橫在兩人中間，到走出村口時陶然突然伸過手來，握住了云初提籃的手。云初只覺得他手掌一緊，拉著他停住了腳步。

“云初，那天帶走你的人，是景灝天，對吧？”之前的沉默都是在思忖，考慮那些話到底該不該問，該怎么問。最后還是問了，還是無法用最恰當(dāng)?shù)姆绞健?/br>
但云初到底是料到了，其實心里也想到陶然應(yīng)該猜到了景灝天跟他的關(guān)系，便也沒有打算矢口否認(rèn)。無聲一嘆，頷首承認(rèn)：“那天的事，真對不起?！辈]有說得很具體，但是陶然一定明白。

果然，那人的手狠狠一緊，臉上淡定的神情還是起了一縷波瀾。眼睛直直盯著云初，像是要從他寡淡若水的臉上看出扯謊的端倪。雖然心里已猜得了，可云初若是說不，他會毫不猶豫選擇完全相信他。然而他說對不起。這算是什么？是因為景灝天動手打了他，還是說他已無法回應(yīng)他的感情？陶然緊緊握住他的手，那種不甘心的感觸愈是滋長起來，突然變成了憤怒。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另一手撫在云初后頸上：“那么，你喜歡他？”

說到喜歡與否，云初下意識就要說不是?？墒潜〈綇堥_了，話到嘴邊，卻突然啞口無言。他心里真的完全沒有痕跡嗎？那昨天夜里的那個吻，為什么會給他回應(yīng)？可是要去喜歡那個人嗎，這樣的念頭卻又完全沒有想過。再想起那人冷冷說著“沒人要和你談情說愛”，一時又覺得有些可笑。他張了張嘴，最終什么也沒說出來。輕輕蹙了眉，垂下了眼睫不去看陶然。

陶然一眼看他這樣反應(yīng)，瞬間就通透了。似乎不可置信云初會當(dāng)真對那樣的人動了心，覆在他頸間的手拇指一挑，將他的臉抬起來不讓他逃避：“云初，你喜歡他什么？那個人，他并不是什么善類。況且他那樣的家世——”

也不是徐云初這樣的人可以攀得上的。云初濯水般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