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子朝他傾身一禮，似乎要說什么，卻礙于語言不通，比劃了一會兒，也沒有闡明意思。

真理子難堪地蹙起眉，幾秒后，她從手包中抽出一樣?xùn)|西，遞給他。

那是一張發(fā)舊的照片。

黑白世界里，青年的輪廓分明，眉目俊美，女孩抱著他手臂，容貌妍麗，眼神溫柔。兩人不過用最普通的姿勢站在庭院之中，卻卓然于天地，仿佛可以這樣天長地久下去。

照片背后是一個十年前的日期。

落款，韓君莫，曾平陽。

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照片上的手寫字跡，許久都沒能動。

他知道父母曾有多么相愛，所以才會至今對母親的離棄和拒不相認耿耿于懷。

他恍惚想起幼年記憶里，那僅有的關(guān)于父母的印象。

曾平陽畢竟出身貴重，吃穿用度無一不講究。韓君莫是長于草野，后期發(fā)家的糙漢，不甚在意吃穿，年輕時唱歌拍片都有人給精心造型，私下里便全然不修邊幅。

在很小的時候，就看著爸爸mama為了這些瑣碎的事吵過不止一次，什么出街不要穿那個，襪子不要亂放要疊好，千萬的名表戴在手上你竟然只配老頭衫……

曾平陽討厭極了丈夫的品味，多數(shù)時候爭吵一旦掀起，韓君莫便只顧垂著頭稱是，若是真心惱了，也只有心灰意冷的一句，我知我配你不起。

一個無人不曉的當紅明星，竟會在家里，對著妻子低三下四，真心實意地講，我配你不起。

該是怎樣卑微地去愛了，才能夠如此開口。

這話如同殺手锏，起初曾平陽的指責戛然而止，豆大的淚珠直往下落，無言地抱著丈夫道歉。后來這話只出口頭兩個字，曾平陽便舉起白旗，宣告認輸。

那時韓淇奧不懂得那是什么，現(xiàn)在想想，要為彼此心疼退讓多少，才能連這話都不忍去聽呢。

原來他曾見過那樣美好的愛情?？珊髞砑覛堧x散，卻再也沒有了。

父親去后，他再也沒有見母親為誰掉過一滴眼淚。那壓抑的時光里，他不得不開始了漫長的自我封閉和麻木，仿佛與父親的生死也隔了一層，看得不甚清楚——他卻又明知，他是不愿意看清楚。

這個破敗的、不再圓滿的、充滿了倉惶悲涼的世界。

他不愿看清楚。

真理子記著還有一句話沒有帶到，便費力地吐出“段”這個音來。韓淇奧花了一會兒工夫才明白她的意思，她想說的是，這張照片，是段先生要我轉(zhuǎn)交給你的。

真理子完成了任務(wù)，便轉(zhuǎn)身離開。

他獨自捏著那張照片，立在原處，心中忽而五味雜陳。

他離開段家的時候，什么舊物都沒帶。這張照片是他夾在書里，一直擱在書架上的。他知道段應(yīng)麟對他所有隱私都了如指掌，更何況一張夾在書里的照片。

但今天將照片給他，又是什么意思？

像是在暗示，你父母的事情只有我最了解，只有我最有資格置喙。

又像是在解釋，雖然我不該喜歡你，可我畢竟是你父母最信任的人，也是這世上最熟悉你的人，所以你應(yīng)該回到我身邊來。

韓淇奧不喜歡被看得這樣透徹，他孤立無援的境地被展露在人前，而對此無能為力。他視段應(yīng)麟如父，為了不逆人倫離開，卻又因為一個根本毫無頭緒的，想挽回母親的愿景，賭氣轉(zhuǎn)頭爬上另一個男人的床。

說到底不過從一個附庸，變成另一個附庸。

他不喜歡這種難堪的境地。

回轉(zhuǎn)過身，尹義璠正站在幾步之外看著他。

男人的眼神很深沉，他不知道他聽見了多少，關(guān)于段應(yīng)麟，他從沒有向他清楚地坦誠過，這一刻，又忽地有些百口莫辯起來。

可他為什么會想要辯解？尹義璠誤會與否，對他而言重要嗎？

好像竟是……重要的。

韓淇奧在心里倒抽了一口冷氣，下意識將照片背到身后，困惑起尹義璠對自己的意義究竟是什么。

“我原以為段應(yīng)麟出現(xiàn)在箱根，是為了在暗殺不成后，向我示威。”

尹義璠緩步朝他走過來，直至方寸之距，伸手搭住他脊背，將他輕輕攬住，而后那只手沿著少年單薄的脊骨向下，捉住他隱藏起來的手，從他手里拿走了照片。

“一雙璧人?！币x璠垂眸看著照片，如是評價，又微微一笑，“現(xiàn)在我才知道，他來箱根，是為了見你?！?/br>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寒意將尹義璠整個人淹沒。

這么多年來，從沒有一任情人敢當著他的面與別人纏夾不清。

若是做戲，?；?，他素來不容，若是想假戲真做，還沒人敢這般膽大妄為地觸怒他。

可眼前這個孩子似乎被他一路退讓縱容得不知天高地厚，他為了保他，將他置在身側(cè)，卻不想他成了最險大的那顆□□，稍有行差踏錯，恐怕不止是之前溫泉事故那樣的生死一線。

或許夜深人靜之際，狀似安靜的少年，已cao刀逼近心口。

“韓淇奧，你想走？”

少年聞言，臉色有一霎發(fā)白，隨即緊緊抿住了唇。

韓淇奧沒有辦法回答這句話。

你想走嗎？

他會不想走嗎？他本來就是該走的。

尹義璠從頭到尾就沒有給過他選擇，他不過一時被可以得見曾平陽的幻想所誘惑，佯作心甘情愿成為對方的豢養(yǎng)物。

事到如今所有希望都已破滅，他不知尹義璠開出的空頭支票何時才能有效，而他是絕對沒有自信做到動搖對方?jīng)Q定的那一步的。

愛這個東西，他自己原本沒有，又怎么能讓他相信？

刻下這個被人贓并獲的場景，他如同一個被當場發(fā)現(xiàn)與仇敵暗通款曲的家妾，還做得極致隱蔽，頗為浪漫，這在尹義璠看來該是何等荒唐。

如果這時候尹義璠懷疑他是被段應(yīng)麟派到身邊的臥底，他想他都不會有什么驚訝的。

少年眼神瞬息萬變，張了張口，才直視著尹義璠，啞聲道：“我不能想嗎？”

這次尹義璠的神色與以往任何一次的不痛不癢都不同。

從前那些試探只是小打小鬧，這一次的當面揭破，才是重頭。

韓淇奧感知到了危機，一個聲音切實地響徹在鼓膜，告知他此刻任何的妄動，都可能會釀成大錯，沒命回去。

他勉強挑唇，打破這持續(xù)了幾十秒的死寂。

“尹先生，可我光是想是沒有用的，還得有本事去做才行?！?/br>
他要承認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寵物而已。

尹義璠的臉色終于緩和了一些。

“你知道就好?！蹦腥宿D(zhuǎn)身進了茶室，跟出來的趙成安一直在側(cè)不敢出聲，直到此刻才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感嘆他的命大。

而尹義璠轉(zhuǎn)身之際，韓淇奧才驚覺，自己脊背竟出了細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