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說轉(zhuǎn)身往門診部走。

肖照山不知道他與那個女孩兒之間有這種淵源，剛才就是故意逗著他玩兒，畢竟比起開口說話的時候，只用眼睛說話的肖池甯可愛太多了。

做完檢查，早可以開口的肖池甯還在氣頭上，依舊保持著沉默。

檢查結(jié)果要三天之后才出來，肖照山打算先把他送回家監(jiān)督他吃完飯，再出門去約定的地點和人會面。

然而車子剛駛出醫(yī)院停車場，肖池甯便在第一個紅綠燈前敲響了車窗：“路口靠右停。”

肖照山?jīng)]減速的意思，開進了左轉(zhuǎn)車道：“你要去哪兒。”

肖池甯扭頭用一種“你說呢”的眼神看著他，他才想起來：“哦，要去那個女孩兒說的樹林？”

“她有名字，她叫胡穎雪?！毙こ劐笍娬{(diào)，“古月胡，脫穎而出的穎，冰雪聰明的雪?！?/br>
肖照山被他護食兒一般的模樣給磨沒了脾氣，打著方向盤調(diào)了頭：“行，脫穎而出的穎，冰雪聰明的雪。我送你過去，行了吧，在哪兒？”

第三十九章

肖池甯樂得輕松，但又不想讓他知道具體地址，便只讓他把自己捎到學校門口。

事實上肖照山對倆小孩兒的秘密基地沒有一星半點的興趣，聽出肖池甯的隱瞞也懶得多問，依言把他送到學校門外，讓他待會兒回去記得吃飯吃藥，就離開去忙自己的事了。

肖池甯覺得最近肖照山對他的同情日益漸增，頗有些抗拒和不適應，即使這種同情帶來的關注曾經(jīng)一度是他所希冀的。

因此，繼胡穎雪的死之后，他再一次感到了迷茫。

與前十六年相比，今年他變了很多，變得優(yōu)柔寡斷，變得頻生惻隱，變得更可悲，變得更可怕，變得不了解自己。他不知道這是好還是不好。

日光將盡，他腳步匆匆趕到樹林，無頭蒼蠅似地在空無一人的小山坡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胡穎雪說她在樹林，那么她會在樹林的哪里？

肖池甯沒什么力氣，沿著林子邊緣找了一會兒就不得不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休息。

喘息間他回想起自己和胡穎雪熟絡起來的場景。

在那時的黑暗中，他被她癲狂警覺的雙眼嚇了一跳，同時又被她的表里不一、殘忍嗜血勾起了興趣。誰能想到極有可能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友誼竟是這樣的開頭？

肖池甯驀然一愣，急忙起身爬上坡。

深秋的坡面落滿了枯葉，比他們坐在這兒對著貓的尸體一起抽煙的時候更厚。腳掃不干凈，他便蹲下來和胡穎雪一樣發(fā)了狂，紅著雙眼徒手去刨。

近日天氣晴朗，扒拉開落葉層，能看到底下的泥土仍保留著被人為松動過的痕跡。肖池甯停下動作，屏住呼吸，死死盯著從土里露出大半的黑色塑料袋。

他怎么都沒料到，那天胡穎雪回這里來，居然是為了埋自己的日記。

一共八本，有很多年前流行過的糖果屋，有已經(jīng)打開的帶密碼鎖的硬殼本，有封面封底滿是碎花的軟抄本。后來估計是長大了一點，本子變小、變厚了，顏色也只剩黑白灰。

他隨機打開看起來最久遠最幼稚的粉色糖果屋日記本，扉頁上赫然是用鉛筆寫的，已經(jīng)模糊的“胡穎雪”三個字。

“2008年8月12日天氣：晴心情：陰

馬上du小學，mama讓我lian字，lian了好久。沒有下lou和meimei玩，不開心?！?/br>
“2008年10月17日天氣：雨心情：好

今天考了2個100分，爸爸mama開心，夸我g明，我也開心。他們開心，我就開心。”

胡穎雪歪歪扭扭地寫完這一排大大的字，又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肖池甯翻了翻，這本大致記錄的是她小學二年級以前的事。有第一次期末考的緊張，有過年時親戚問起學校和成績時她父母的驕傲，有第一次上奧數(shù)補習班的自我懷疑，有在春游時偷偷吃了平常不能吃的冰棍的竊喜。

肖池甯從來不寫日記，小學時代不足掛齒的小事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凈，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寫自己名字的，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寫肖照山和池凊的名字。

他盤腿坐在地上，比對著胡穎雪的日記還原自己的童年，竟時隔已久地真心笑了出來。

然而在隨后打開的兩個密碼鎖日記本中，一天不落的日記逐漸變成了周記，字里行間的氣氛也漸漸低沉下來。

“2010年12月12日星期日天氣：陰心情：陰

很久沒記錄心情了，寫一句吧。上了一天的課，好累，好困，完?！?/br>
“2011年2月2日星期三天氣：雪心情：哭

今天除夕，大家都高興，可我不。爸爸找到了我g起來的期末成績單，知道我數(shù)學只考了94，很生氣，給了我一耳光，問我到底在學校學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學了什么，為什么會挨打？”

“2011年6月30日星期四天氣：不知道心情：陰

今天其實已經(jīng)是7月2日了，前兩天去上奧數(shù)課中暑了，今天才從醫(yī)院回家。mama讓我快做暑假作業(yè)，好煩?！?/br>
“2011年12月7日星期三天氣：雪心情：哭

說謊被發(fā)現(xiàn)，挨打了，牙齒流了好多血?！?/br>
“2011年12月10日星期六天氣：__心情：__

指甲翻起來了，好痛好痛好痛?！?/br>
“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天氣：__心情：__

太痛了。”

“__年__月__日星期__天氣：__心情：__

好想離開家，好想死！我不要爸爸mama，我不要上學，我要去死！為什么沒有人來救我？！為什么！鄰居聽不到我的哭聲嗎？”

肖池甯讀著越來越混亂的語句，再也笑不出來。

他快速瀏覽完第四本第五本第六本第七本，每一本胡穎雪都寫到自己挨打的經(jīng)歷，有時是因為沒考好，有時是因為周末不想補課想和同學出去玩兒而撒了謊，有時是因為練毛筆字偷了懶。

挨打的原因五花八門，胡穎雪卻描述得越來越雷同——先寫身上哪里受了傷，然后就是滿篇被淚水浸染得觸目驚心的“痛”字。

遭受暴力的記錄從她小學三年級持續(xù)到了她初中畢業(yè)，肖池甯在頻率越來越低的日記里見證了胡穎雪想記住的喜怒哀樂，見證了她并不愉快，甚至可以說是黑暗的短暫一生，見證了每一個鉛筆字和鋼筆字，是如何指向了現(xiàn)在的這個結(jié)局。

最后一本日記本的封面上還沾著血，肖池甯抖著手翻開，發(fā)現(xiàn)胡穎雪只寫了四頁。

他看了眼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