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如果您家小姐得知丟失了這些曲譜，她一定會想要追回它們。”

    少女的執(zhí)著令肖邦啞然。

    他看著遮蔽的窗簾上屬于她的影子跳來跳去，把地上的曲譜全部收到懷里。

    只是為了讓他的作品免遭遺棄——一個陌生人，竟比他的“波蘭親人們”，要珍視得多。

    真傻。

    肖邦倚著著墻壁，用手背遮住自己的眼睛。

    這句感嘆，不知是給少女的，還是給他自己。

    “您看這些標(biāo)注，她學(xué)的時候是多認(rèn)真啊……一個愛著肖邦音樂的人，只會允許他的曲譜被翻爛在自己鋼琴的譜臺上——不，或許連翻爛都不允許呢！”

    青年驟然睜大眸子，少女的話不亞于在他的心臟里引發(fā)一場地震。

    起風(fēng)了。

    遮擋的窗簾在他眼前聳動，他卻像一枚釘子似的扎在那，未曾動彈分毫。而她似乎沐浴在圣光下，輕撫著懷中的那沓曲譜，毫無保留地袒露著她的內(nèi)心。

    帷布搖曳，在見與不可見之間，少女溫柔真誠的笑，漸漸倒映在青年天藍(lán)色的心靈之窗上。

    “是你？”

    音容重疊，所謂的熟悉感被揭開謎底，關(guān)于她的記憶隨著一段練習(xí)曲徹底浮現(xiàn)。

    就像春日里的一記驚雷，劈開所有的沉寂，帶來溫潤的甘霖——

    也不經(jīng)意喚醒了，肖邦那顆漸眠的心。

    ……

    不知過了多久，肖邦終于從隱蔽的角落里走出來，這間屋子里早已空無一人。

    只有那張矮腳茶幾上，置著一份被整理好的樂譜。

    不，還多了一樣?xùn)|西。

    一條發(fā)帶。

    許是聽出那位女仆的敷衍，少女特意解下頭上做裝飾的發(fā)帶，將曲譜疊放系好。畢竟曲譜不屬于她，討要它們也不合適，她只能選擇這種笨拙的、卻又固執(zhí)的方式。

    藕色。

    不同于粉色的天真無邪，它更像是蒙上一層灰色后，依舊不改的溫柔。

    肖邦撥了撥這根發(fā)帶，確認(rèn)這顏色不愧曾屬于她。

    “先生……您手里的那個，能讓我拿去處理掉么？”

    青年抬起頭，發(fā)現(xiàn)最開始接引他的女仆此刻正紅著眼睛，唯唯諾諾地望著他。

    “另外……老爺處理好事務(wù)了，您快去書房——”

    “請給我一張大牛皮紙?！?/br>
    肖邦打斷女仆的話，將手里那張樂譜小心地插進(jìn)發(fā)帶交疊的十字線里。

    “您說什么？”

    “反正你要將它‘處理’掉，不如交給我？還是需要我再親自向伯爵大人請示一下？”

    “不，不用——我馬上去拿紙，保證給您包得好好的！”

    如果樂譜的主人真的在意，在她離開的那天，這些紙張就應(yīng)該安穩(wěn)地存放在行李箱里。

    你看，它們還是難逃被遺棄的宿命；就像我，也要去接受命定的結(jié)局。

    謝謝你，不知名的小姐。

    如果走出這里前，我還能再和你碰一次面……

    那我希望這次，能在陽光下得知您的名字。

    收拾好一切，青年改步去往他真正該去的地方。

    *

    “我的夫人允諾你的那件事我已知曉。老實說，我親愛的孩子，這種事決定權(quán)理應(yīng)在我手中……況且，你并沒有征求過‘當(dāng)事人’的意愿不是嗎？”

    “不過，鑒于我們兩家多年交好，身為貴族越發(fā)要為自己的言行負(fù)責(zé)……那個‘約定’，我們愿意履行——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沃德辛斯卡’?！?/br>
    “歐羅拉·沃德辛斯卡，我的第三個女兒，我愿意將她許給你。”

    在伯爵的書房里，青年簡直如同經(jīng)歷了一次靈魂的震蕩。他完全無法想象，比起拒絕的答案，還會存在第二種驚世駭俗的選擇。

    那個含笑的、坐在辦公桌對面的中年人，真的是他熟絡(luò)到可以稱之為叔叔的人？

    渾渾噩噩地走出書房，接受伯爵大人好心的建議“去安靜地細(xì)細(xì)考慮一番”，肖邦百無聊賴地坐在花園的木長椅上，徹底將自我放空。

    如果說宅邸內(nèi)，一切都令人窒息的話，那這片玫瑰園，足夠讓人再一次找回呼吸。

    不用去思考那些紛擾，不必去在意那些彎繞，漸漸平復(fù)下來的青年，思維終于恢復(fù)正常。

    歐羅拉·沃德辛斯卡？

    肖邦并不懷疑這位素未謀面的小姐的身份，他只驚嘆于“波蘭親人”使出的手段。

    他一向不愛言明，總以為暗示足矣——奈何這次，他骨子里的委婉，竟成了可以利用的東西。

    沃德辛斯卡啊……

    伯爵的行為在外人看來根本挑不出錯，他輕易就轉(zhuǎn)換了立場。如若青年遞給他否定的答案，最終被譴責(zé)的將會是肖邦。

    “mama，請原諒我……我沒有辦法……”

    青年靠在長椅上，緊抿著唇，看著天上的白云，發(fā)出微弱破碎的聲音。

    他早已想通這門婚事破滅的原因，也準(zhǔn)備好接受毫不避諱的拒絕。但他實在無法對這種反轉(zhuǎn)般的補(bǔ)償心安理得，去將一個無辜的人牽扯進(jìn)來。

    婚姻，簡直比索然無味更像災(zāi)難！

    ……

    “先生，請您嫁給——啊不，是‘請您成為我未婚夫’，可以嗎？”

    玫瑰叢傳來的異響，帶著一句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請求突然打破園中的寧靜。

    肖邦被這突如其來的闖入嚇了一跳。

    眼前的小姐低垂著頭，彎著腰，雙手將一份婚契書舉過頭頂，直端端地送到他面前。

    她雙手緊拽著紙張邊緣，rou眼可見細(xì)微的顫抖。但態(tài)度十分誠懇，并非玩笑。

    “……”

    陽光有些過于耀眼，甚至讓人頭暈?zāi)垦！?/br>
    肖邦的睫羽來回?fù)溟W，白紙和少女毫無裝飾的發(fā)髻并未消失。

    他有些懵。

    并不是幻覺？

    那就是我耳朵出了問題。

    青年僵坐在木長椅上，身后的玫瑰花叢越發(fā)鮮艷。

    此刻，他的腦中不斷重復(fù)著某人在琴鍵上超affolé glissando[3]的回響。

    弗朗茨·李斯特（Franz Liszt），等我回巴黎后，你務(wù)必要為我的耳朵負(fù)責(zé)——如果不是因為聽多了你的鋼琴，我怎么可能會出現(xiàn)幻聽？

    “未婚夫”？

    仁慈的主啊——我這是，被人求婚了？！

    第4章 Etude·Op.4

    【主動】

    果然，踏上馬車獨(dú)自一人來拜訪所謂最后的親屬，就是一個大寫的錯誤！

    哦，都怪咖啡館那架胡桃木立式鋼琴太誘人，她的手一刻都不想從黑白鍵上離開。這幾日沉浸在回憶音樂演奏的幸福里，歐羅拉直接忘記要去“了解自己”。

    直到她徹底恢復(fù)元?dú)?，一輛算得上漂亮的馬車?？吭诼盟薜男〉觊T前。

    原來，“我”來德累斯頓是投奔親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