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我就渾身不舒坦。他不是，他只是跟你說他嗜甜，他只是表現(xiàn)的好像嗜甜，真不給他，也就算了，他不粘。”

程透本也沒太專心，聽到這兒，渾渾噩噩地腦子卻驀地清醒了不少。

他是好甜食，但確實(shí)沒什么口舌之欲。

青年使勁兒搖了搖頭，認(rèn)真地說：“不是，他真的就喜歡吃甜的?！?/br>
展光鈺卻好似已不想在這個(gè)問題上磨下去，不顧程透的反駁兀自講道：“從前我們下山偷偷喝酒，他都不去，我們也不用擔(dān)心被告狀。喝得爛醉如泥回來，隨便蹲個(gè)角落吹吹風(fēng)等醒酒，轉(zhuǎn)頭看見程顯聽！”

他舉著手揮動(dòng)胳膊，表演起來，“大哥你去哪兒??？”

“他無嗔無怒，滿臉寫著管我鳥事。連告狀都不想。”展光鈺打個(gè)酒嗝，趴在濕漉漉的矮幾上，瞇起眼睛，“他——”

“他像一尊冰琢的像?！闭构忖暣笾囝^道，“可能只是想活得真一點(diǎn)?！?/br>
“這個(gè)，”一把抓住程透的手腕舉起來，程顯聽給他的那珠鏈在月色下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澤，很是漂亮。展光鈺努力地瞇縫著眼睛打量起來，“從前拴住他的是一百零八種煩惱，現(xiàn)在拴住他的是你。”

“什么？”程透一怔，追問道。

展光鈺卻賤兮兮地比一個(gè)噤聲的動(dòng)作，晃悠著站起來，差點(diǎn)掀翻了桌子。他一句話都不多說，背著手要走，程透也跟著站起來，但到底是喝高了，他眼前一黑，捂著頭緩了片刻才又能看清東西，這須臾里展光鈺已經(jīng)走出去了老遠(yuǎn)。青年剛要喊他，瞇起眼發(fā)現(xiàn)這個(gè)方向不是他回去的路，而是剛才程顯聽開溜的那條。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他猶豫了片刻，悄悄跟上。

要跟蹤一個(gè)爛醉如泥的人根本不是難事，只怕現(xiàn)在他就是貼著展光鈺的腳跟走他都不一定能發(fā)現(xiàn)。但他要是真的去找程顯聽，那就有點(diǎn)麻煩了。畢竟自家?guī)煾傅尉莆凑?，五感俱敏，稍有不慎就露陷?/br>
他跟著展光鈺鉆進(jìn)月影婆娑的樹林，再往前走就是斷崖，程顯聽也只能在那兒了。程透心里估摸出個(gè)距離，停在了一個(gè)能讓他聽清兩人談話又不至于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輕手輕腳地閃到了樹后面。

程顯聽果然在斷崖。展光鈺兩腿打架地晃過去，見月下薄灰色發(fā)的人白衣勝雪，正闔著眼低聲念著什么。他看著真是比月光更顯清冷孤傲，可展光鈺一點(diǎn)都不怯，大搖大擺地湊上去，招手道：“我猜你就在——”

待他走近聽清了程顯聽口中之言，腳步頓在原地，話也收聲，酒好似都醒了。

“往昔所造諸惡業(yè)，皆由無始貪嗔癡。”

程顯聽沒有回頭，只是微微睜開雙眼，他站得筆直，有種神圣的莊嚴(yán)。展光鈺不敢出聲，卻也不由地站直了。

“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

念完這些，程顯聽終于旋身過來，沖睜大眼睛的展光鈺微微一笑。后者許久，走到他跟前低聲道：“大晚上的，怎么想起來念這個(gè)？”

程顯聽不答，反問道：“怎么？”

“只是，只是……”展光鈺好似一時(shí)也詞窮，張張口道，“時(shí)候不對，日子也不對，總歸是有點(diǎn)不太好的。萬一招惹來什么東西呢？”

程顯聽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低聲回道：“你且誠心懺悔，有情眾生歡喜還來不及呢?！?/br>
說罷，他意思意思拍了拍展光鈺的肩膀，自行回去。

程透本是想聽見他足音時(shí)先一步回去的，但他倚在樹上思考出神，有意無意，也沒有先走。程顯聽慢悠悠地走到他跟前，對他的徒弟為何出現(xiàn)在這兒一點(diǎn)也不驚訝。

“回家了?！彼崧暤?。

“恩?！背掏傅吐晳?yīng)了，同他并肩而行，慢慢地往回走。

“他和你又胡說什么了？”程顯聽隨口問道。

程透想了想，也含糊著回，“沒說什么?！?/br>
師徒倆踏著清寒月光，像踩了滿地的白霜。他們悠閑地走在回家的蹊徑上，程透不停地思索著剛才程顯聽與展光鈺的對話，不知不覺落后幾步。他看著程顯聽，那背影竟?jié)u漸與在伽彌山上時(shí)他拾級而上的漸漸重疊，帶著仍舊無比陌生的模樣。

深深鐫刻心底。

【第二卷完】

六合【卷三·芥子】

大雪濡濕鞋襪。

臘梅花踩著年根兒開了，幽香浸滿雪氣沁人心脾，女人披著斗篷、提著裙角急匆匆地踩著一塵不染的雪地?？┲┲ǖ穆曇袈牭米屓擞行┭浪?，她那眉眼不一會兒便被霜雪催白。她那橘底立領(lǐng)襖外罩著的鵝絨面織金比甲貴氣十足，錦紅緞的裙在茫茫純白里格外顯眼，這顏色俏又跳，能壓得住的人極少，但她穿來很是嬌美，平白奪了梅花的明艷。

眼見前面就快到了，花匠鉚足勁兒朝前跑著。雪仍在下，跑起來時(shí)有些睜不開眼，好在這個(gè)點(diǎn)兒大家無外乎都還窩在溫暖的被褥里，她倒也不必?fù)?dān)心撞到人。把手往袖子里縮了縮，她抓緊裙子，正貼著墻悶頭疾走，忽然腳下踢到個(gè)什么東西，瞬間朝前撲空，重重栽倒在地。

若不是雪厚，只怕鼻梁都要磕斷。

花匠茫然地從雪里抬起頭來，抖抖臉上粘到的雪沫。她聽見一陣戲謔的低低笑聲，不由回過頭去。只見絆倒她的原是一條長腿，罪魁禍?zhǔn)走€蹲在門口，一手撐頭看著她。那人五官生來漂亮，尤其是眉眼，同花匠竟似一個(gè)模子里刻出來的！而他天庭飽滿圓潤，不似女人一般額上橫過道蜈蚣似的鮮紅傷疤，單單從眉目上先將花匠比了下去！

只是他棱角更鋒利，唇也更薄，有些邪氣和陰晴不定，叫人不敢直視?；ń扯ň辞迥菑埬?，趴在雪里也登時(shí)不覺冷了，反倒是渾身血好似都倒流回去，腳背都繃直了。她騰地站起來，戒備地盯著男人，“你——”

男人哈哈笑著站起來，正巧他身后屋門打開，溫道冷著一張臉走出來。見花匠在門口，溫道臉上表情明顯僵住一刻，他躲開她又怒又惡狠狠的眼神，沖男人道：“進(jìn)屋，外面冷。”

男人拍了拍衣服上細(xì)小的褶皺，隨手?jǐn)堖^溫道，他比花匠和溫道都要高出一整頭，眼睛朝下瞥人時(shí)極有壓迫感?；ń程蛄颂蜓?，啐一口罵道：“呸！忘恩負(fù)義的東西！”

這句話一時(shí)也分辨不出是在罵誰，男人毫不在意地笑笑，張口道：“往后還要承蒙關(guān)照了，花匠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