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錢像是灰白的蝴蝶在空中飛舞，風(fēng)將它們越吹越高，越吹越高，卻終于打著旋兒，慢慢落在高高的城樓上。

一身單薄素衣的慕容修伸出手，輕輕接住了一枚飄落的紙錢。

“晏將軍陵寢的長明燈和貢品，今日可按時奉上？”

“回皇上的話，奴才已派人安排妥當(dāng)?！贝筇O(jiān)劉全恭恭敬敬答道。

劉全在宮里呆的久了，早已學(xué)會了說謊話時臉不紅，心不跳?，F(xiàn)下，盛安城中近乎彈盡糧絕，餓殍遍地，易子而食時有發(fā)生。這個時候，除了這天真的小皇帝，誰還有心思去搭理一個死人的事情？

反正這小皇帝鐵了心要與城中百姓共患難，又無顏面對晏將軍靈位，便把喪葬的事全權(quán)交給他去打理。既然他有了這點油水，那不顧一切地填飽肚子才是正理兒。想到這，劉全更加覺得自己昧下的那些喪葬后續(xù)款項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了。

慕容修沉默不語，只低頭輕輕摩挲著手里的紙錢，他的衣袂在寒風(fēng)中獵獵作響如同裂帛，只是他明明通身纖塵不染，卻彌漫著哀憐頹敗的氣質(zhì)，如同鬼魅。

已經(jīng)，第三十九天了。

而他，也已經(jīng)走了四十二天。

慕容修輕輕嘆了一口氣，在城樓上垂眸俯視著整個盛安城。

“陪朕去城中看看?！?/br>
大街上落滿了厚厚的積雪，因無人打掃，泥濘不堪。路上行人寥寥，個個面部浮腫，搖搖晃晃，舉步維艱。每走一條街巷，就總能看見幾具直僵僵餓死的尸體，一個個睜著慘白的眼睛，令人不寒而栗。

慕容修不用步輦，只帶了劉全，兩行麒麟衛(wèi)，并幾個大臣在街道上默默而行。越走，他的眉頭就皺得越深。

拐過一條長巷，不遠(yuǎn)處漸漸傳來了毆打慘叫的聲音。

兩名麒麟衛(wèi)立刻相護(hù)，慕容修卻搖搖頭：“去看看。”

盛安府衙前的一片空地上，數(shù)十個灰頭土臉，面黃肌瘦的百姓正相互廝打。麒麟衛(wèi)上前呵斥，這些百姓卻無一個人聽從，仍在相互爭搶著什么。慕容修仔細(xì)一瞧，只見這互相毆打的人群最中心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正用雙手緊緊抱著一大片枯褐色的東西，頭深埋在胸前，跪在地上，以一個龜縮的姿勢抵擋著其他的饑民雨點般的拳頭。

他懷里的東西是什么？慕容修不禁皺緊了眉頭。

“你們想反了不成！”見呵斥無效，麒麟衛(wèi)唰地抽出長刀。這一下，廝打的人群終于停住了拳頭。

那滿身傷痕的少年踉蹌幾步滾在地上。見再無人與他爭搶，哈哈大笑兩聲，道：“老子要做個飽死鬼咯！”說著，他也不顧滿身的血，忙不迭地掏出懷中一直護(hù)著的那塊枯褐色的東西，擦也不擦，埋頭一口接一口努力地啃咬著，那神情，簡直就像啃食珍饈美味。

慕容修心頭不禁一顫。他終于看清了，這個少年手中的，是一塊樹皮。

這十幾個人拼死去搶奪的，竟然是一塊樹皮！

這少年似乎餓極了，盡管這塊樹皮又韌又硬，落滿泥土，可是他卻生怕這東西又被人搶了似的，急不可待地狼吞虎咽，只嚼了幾下就梗著脖子強(qiáng)行咽了下去，好幾次都漲紅了臉險些噎住。幾口吃完，少年才昂起頭，一雙血紅的眼睛得意而蠻橫地看著慕容修：

“怎么，這位官爺也想吃？”

“大膽刁民，天子面前，豈容你放肆！”麒麟衛(wèi)上前一聲暴喝。

少年頓時一呆，滿臉現(xiàn)出震驚之色。

天子？

如石破天驚般，麒麟衛(wèi)的一句，讓四周一圈饑民全都嚇呆了。

皇上？！

他是皇上！

皇上居然會來這里？！

饑民們瞠目結(jié)舌，無比震驚地看著慕容修。他雖然一身素服，但是他的清雋超然的面容，頭戴的金絲盤龍冠，和兩列威武的麒麟衛(wèi)還是讓他的身份立刻得到了確證。

人群愣了半晌，突然爆發(fā)出一聲帶著哭腔的尖叫。

“皇上，您救救我們吧！”

仿若是暴風(fēng)雨來臨時的第一聲驚雷，人群頓時沸騰了。

對啊，現(xiàn)在這個時候，只有皇上可以救他們！

無數(shù)雙瀕臨絕境，渴望生存的眼睛齊刷刷看向慕容修，人們紛紛跪在了地上。

“皇上，我們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吃過糧食了，城里的樹皮草根都被扒光了，求求您救救我們，給口吃的！”

“皇上……我已經(jīng)餓的渾身浮腫，鞋都穿不下，身上一摁一個坑……再沒糧食……我……我不出三天就餓死了，求求您想想辦法吧——”

“我們?nèi)叶拣I得躺在床上動彈不得，求皇上，求皇上……”

人群越聚越多，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嫗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跪在地上哀求，有瘦骨嶙峋的男人捶著雪地哭嚎，更有餓的渾身浮腫，臉龐腫得幾乎透明的少婦聞聲趕來，她們一個個滿臉是淚，放下懷中餓的嗷嗷大哭的嬰兒，抹著眼睛就跑。

撕心裂肺的嚎哭，涕淚交加的哀求，一波又一波或瘦骨嶙峋，或面部浮腫的盛安百姓將慕容修等人重重疊疊圍了起來，他們餓得并沒有什么力氣，哭著跪倒一片，任憑麒麟衛(wèi)如何驅(qū)趕也不動彈，只不斷哀求。慕容修慘白著臉，看著周遭一圈的難民，只覺得那每一聲哭嚎聲震得他頭痛欲裂。

好疼！慕容修猛地捂住了耳朵，可那哀求聲卻仍舊如排山倒海般源源不斷灌入他的腦子，璀璨著他每一根神經(jīng)。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沒錯，這正是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夢境里的哭嚎，是日日折磨他不得安寧的哭嚎。

是棲霞村層層疊疊的尸山，是寧城城門口被無數(shù)血手砰砰錘擊卻始終未開的大門，亦是那個下著大雪的深夜，他此生最愛之人脖頸處致命的劍痕。

眼前一片腥紅。

是血！

血??！

血?。?！

慕容修踉蹌一下，險些摔倒在地。劉全趕緊扶住他，急道：“皇上！您已經(jīng)兩日沒用過膳了，龍體要緊，不如讓老奴送您回去？”

慕容修勉強(qiáng)站定，臉色蒼白，搖搖頭。雖然盛安城被圍困一月有余，但是天子享天下供奉，本不用挨餓。然而慕容修自晏長清死后就茶飯不思，在目睹盛安城易子相食的慘狀后，他更是散盡宮中余糧，僅以清水粗餅度日。

但是他這樣的做法，對于盛安城三十萬戶百姓而言依舊是杯水車薪。城內(nèi)所有的糧食，再撐不到三日便會徹底告罄。到時，盛安城會徹底變成一座死城。

“求求皇上，救救我們……我們真的不想死，不想活活餓死……”

“求求你……求求你……”

遍地哀嚎和哭求中，突然爆發(fā)了一個格格不入，無比響亮的聲音。

“求他何用！”

那個啃樹皮的少年搖搖晃晃從跪坐的人群中站起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