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天蓋地的黑夜在平原上像是鋪天蓋地的黑湖樣。沒月光，沒星星，黑夜里只有模糊的影兒在晃動(dòng)。通往莊里的路，化在了暗黑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去，會(huì)不時(shí)地走到路兩邊的小麥地。好在遠(yuǎn)處的地方有燈光，這就讓爺爺辨出方向了，能迎著那一點(diǎn)一片的光亮走回莊里去。到了距離村莊不遠(yuǎn)時(shí)，漆黑的空氣里有了新鮮白亮的木屑味，先是淡淡一股從有馬燈的地方飄過來，后來那味兒就成了一團(tuán)一片兒，從莊西流過來，從莊南蕩過來；從莊北流過來，從莊東的胡同蕩過來。流蕩著，蕩流著，還夾有鋸樹的拉動(dòng)聲，砍樹的咚咚聲和人的說話聲，宛若哪一年莊里人老老少少在夜里大練鋼鐵樣，那些年都日夜奮戰(zhàn)大興水利樣。

爺?shù)哪_步加快了。先到莊西那掛有馬燈的地方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莊里的丁三子和丁三子的爹，他們父子在莊西的一塊小麥地頭上，在那最大的一棵楊樹下，挖了半間房子似的一個(gè)坑，讓楊樹的根全都裸在外，正在用斧子砍著最后兩根碗粗的樹根子。三子爹身上的衣服脫光了，單穿個(gè)褲叉赤著背，汗像雨樣流在臉上、脖子和背上，從斧子下濺起的沙土、木屑落了他一臉、一脖、一肩膀，整個(gè)身上都如糊了泥一般。半空的樹叉上，從那兒綁著的粗麻繩斜斜搭下來，正由丁三子站在老遠(yuǎn)的地方朝著小麥地的方向拽。三子用力猛一拽，那樹就跟著閃一下，從根里發(fā)出咔咔吱吱的響，似乎要倒下，卻又不肯倒下來，三子就在那邊喚，爹——你也過來拽！

三子爹就在這邊答，你等我把這根樹根砍斷就好啦。

這時(shí)候，爺就走過來，站到三子爹的斧子前，說喂，三子他爹，誰讓你們?cè)谶@砍樹呀？三子爹的斧子就在半空怔了怔，放下來，喚著他的兒子三子快過來。丁三子就從麥地那邊過來了，看見我爺沒說話，只用鼻子哼一下，去脫在邊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張疊著的紙遞給我爺看。

那紙還是丁莊委員會(huì)的公文紙，紙上寫了一句話——同意丁三子家砍掉莊西的大楊樹。在那話后邊，蓋了丁莊委員會(huì)的章，簽了丁躍進(jìn)和賈根柱的名。

爺在馬燈下看了那張紙，也就明白那其實(shí)就是莊里的伐樹通知書。拿著那張通知書，爺望著三子和他爹，不知該說些啥兒好，該讓人家砍樹還是不讓人家砍，猶豫時(shí)，丁三子從爺?shù)氖掷锇涯峭ㄖ樽吡耍B了疊，又放回口袋里，不冷不熱說，丁輝哥把我們的棺材賣掉了，你還不讓砍樹做一副棺材呀。

說了這一句，那有熱病卻還結(jié)實(shí)的丁三子，又去麥地那頭拉著他的麻繩了。爺便有些無奈的站一會(huì)，朝著莊里別處的燈光走。沒有走多遠(yuǎn)，他就聽到身后劇烈的咔吱吱的一聲響，像響在爺?shù)男厍粯樱顾械叫睦镉幸唤z隱隱烈烈的疼。于是間，也就又有了要把丁輝一把掐死的想念兒，就覺得滿是老筋的雙手上又出了一層汗。

在莊口站一會(huì)，爺又朝莊里的一棵柳樹走過去。他看見在那柳樹上，也貼了一張紙，是和丁三子給他看的砍樹通知一樣的紙，一樣的章，一樣簽了賈根柱和丁躍進(jìn)的名，也一樣寫了那句話——

同意賈紅禮家砍掉莊西胡同口西北角的老柳樹。

爺望著那通知，像望著貼在墻上的告示樣。他無話可說了，覺得人家砍樹是名正言順呢，也就木然地立在那棵柳樹下，望著掛在半空樹上的燈，和在那燈光里砍著樹枝的賈紅禮，想了一會(huì)又撕著嗓子喚——

紅禮，那么高你不要命了？

賈紅禮就在樹上停著砍——

要命還咋樣？能活幾天呀？

爺又對(duì)著樹下紅禮的爹——

賈俊呀，不能為了一棵樹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那賈俊也笑著，指著樹上的通知說——

沒事兒，你看發(fā)給我家的通知在樹上貼著哪。

爺又朝前邊走去了。他看見莊里的榆樹、槐樹、泡桐樹或是老椿樹，皂角樹，無論是在莊前或莊后，前胡同或者后胡同，凡是有著桶粗的樹，那樹下都掛著馬燈，點(diǎn)了蠟燭或者煤油燈。有家方便的，就從哪兒扯來一根老鼠尾巴線，把電燈系在樹上或者掛在墻壁上。丁莊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幾家的門外都有亮燈光，把丁莊照得通火通明、亮如白晝了。在那每一處的燈光下，在那燈光照著的樹身上，都貼有蓋了丁莊村委會(huì)公章的砍樹通知書，如每棵大樹身上都貼了死刑公告樣?？硺渎暸榕椴粩?，鋸樹聲吱吱不息。新鮮刺鼻的木味兒，在夜里帶著膠汁的味兒四處地飄。丁莊蘇醒了，人都拿著鋸和斧子在那街上走，去找著村委會(huì)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樹。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做棺材的樹，沒病的人，因?yàn)槟枪业臉湟灿兴麄円环輧海头至瞬灰鬃龉撞牡拇粯?、楝樹和槐樹。柳樹、楊樹、泡桐做棺材雖然不太好，但椿樹、楝樹、槐樹埋在地下吸潮又愛生蟲子，就分給沒病的人家讓他們?nèi)⑵藜夼畷r(shí)候做家具。

丁莊除了我家外，每家都分了一棵成材的樹。于是，丁莊就在春天的這天夜里大忙起來了。家家戶戶不睡覺，忙著砍樹、忙著往家運(yùn)樹了。

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了那么多的鋸和利斧子，就像統(tǒng)一伐樹各家早就知道樣，早就準(zhǔn)備好了工具樣。鐵器的碰撞聲在夜里清脆明亮，折斷樹枝的卡嚓聲扯扯連連，來自莊東的響，能傳到莊西的平原上。來自莊西的響，能傳到莊東的馬路邊。丁莊沸騰了，熱鬧異常了，來往腳步聲響個(gè)不停，拉樹的車輪聲嘰咕不斷，張說李家的樹成材，李說張家的木質(zhì)好，彼此的羨慕隨著提在手里、掛在樹上的燈光明亮亮地在丁莊的街上飄飄和蕩蕩。有病的人，因?yàn)榭硺涞臒狒[，臉上都是了紅潤(rùn)的光。沒病的人，又都如搶收搶種的農(nóng)忙一樣興奮著。那一夜，整個(gè)丁莊到處都是忙亂的聲音和木屑的腥甜味，人們說著話，匆匆忙忙來，又匆匆忙忙去，誰見誰都是那么簡(jiǎn)簡(jiǎn)單單的幾句兒——

喲，你家分的是榆樹呀。

哎，我家缺一架梁，就要了榆樹啦。

喂，你把樹鋸得那么短，拉回家里做啥用？

看不出來吧？這正好能做立柜的裝板呢。

再或者——

你知道不知道？莊西那最大的椿樹分給了李旺家。

李旺家？不會(huì)吧？

我說你還不相信，李旺家的姑娘訂給丁躍進(jìn)的堂弟做了媳婦啦。

說話的人神神密密地說一陣，聽的人茅賽頓開地在街上站一會(huì)，就又分開了，就把這話又神神密密地傳給別人了。

爺就在丁莊的街上惘然地走，在這棵樹下站一會(huì)，又到那棵樹下站一會(huì)，像要把這一夜被砍的樹全要看一遍。看一遍，他就又想起丁莊的地上開鮮花、地下結(jié)黃金的夢(mèng)。就在莊里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看。待又回到了莊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