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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地走近他。她約莫十一二歲,白凈嬌小,生得一副伶俐相,身上卻套著件男孩兒穿的灰布襖,頭發(fā)也像個男孩兒般剪得短短的。她站定了,拿一雙晶亮的眼睛盯住他,先是下意識般問了一聲,“你醒了?”等不及他答,她卻又如連珠炮般地發(fā)問,“昨天晚上,那漢jian真是被你殺了嗎?怎么殺的?你又是怎么逃出來的?”她的嗓音清脆響亮,震得身邊的幾只麻雀都撲簌簌地抖動著翅膀飛走了。小暑的記憶仍停留在那片潮濕冰冷的草地上,被她嘰嘰喳喳一問,只覺得一個頭昏沉得更厲害。也并不是有意不去回答,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卻好像是忽然失去了使用言語的功能,怎么樣也說不出來話。這樣靜默了一會兒,她便好像失了耐性般對著他撇起了嘴,“哦,原來爹爹救回來了一個啞巴。”她終于放棄了提問,從自己的布襖兜里變戲法般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帽子,掖平了舉在手里,看樣子是要替他戴,忽然感覺到了身高的差距,又放棄了,往他的手里一塞,“你自己把它戴上吧?!?/br>是一只格子圖案的呢帽,舊舊的,帶著一股陳年樟腦味。這時候,好像只要不讓他說話,做什么都無所謂。他依言戴上帽子,她朝他勾勾手,“好了。跟我走吧?!?/br>走?要走去哪里?他沒有一點頭緒,卻也不想開口問,便隨波逐流跟著她走。人被暖洋洋的冬陽從頭到腳地覆蓋住,感覺像是漂浮在海上,身體被海水托著,每一寸皮膚都鈍鈍的,不像自己的。小院盡頭有扇木頭小門,她推開,他們又進(jìn)到了另外一間屋子。光線倏然變暗,眼睛又適應(yīng)了一陣,才看清楚這屋子的陳設(shè)。只見四面堆了各式各樣的鐘表,兀自滴滴答答地走表,還有些留聲機,無線電之類的器電,全都貼了紙條,沒有章法地亂放,本來就小的屋子顯得更加逼仄。是個小修表店。一個男人背對他坐在工作臺前埋頭忙活。他們進(jìn)去了,他也渾然沒覺。小姑娘朝他沒大沒小地喊了一聲,“老常!”他這才慢悠悠地轉(zhuǎn)回頭來。男人約莫四十多歲,臉上的皮rou有些浮腫,摘下戴在頭上的修表鏡,眼神也是恍惚的,宿醉剛醒來似的,他看了一眼小暑,揉了揉眼睛,指了指他身后的椅子說,“就坐那吧,一會有些人過來搜查。別說話?!?/br>他說話時帶著一股濃重的酒味,聲音也有氣無力,卻不知道為什么給人一種說不出來的安心感。小暑依言坐下,卻只是如木頭般地坐著。老常看著他,皺皺眉,似乎覺出哪里不對,又從工作臺上去拿了一些修理好的鐘表放到他的面前,遞他一塊軟布,很自然地囑咐他,“慢慢擦?!?/br>說罷,抬頭對著小姑娘擺擺手道,“小丫頭別在這兒,后院玩去。”小姑娘嘟起嘴嚷了聲,“誰要在這兒”,便又氣鼓鼓地穿過小木門去走了。老常不再說話,又戴上修表鏡,專注地修著手頭的表。他本該有許多話要問他,然而打心眼里,卻又好像對什么事情都漠不關(guān)心,便只是默默地擦著那些鐘表。他把那些鐘表翻來覆去擦上第四遍的時候,店堂的玻璃門忽地被強硬地推搡開來,一伙穿著土黃色制服的人呼啦一下子,像是強盜般的一擁而入。他們分成了兩撥,一撥在店堂里心不在焉地東看西看,一撥推開了木門到后院去搜,兩撥人匯合,一無所獲地要走時,帶頭的人忽然注意到了坐在角落里的小暑。他繞過去,見他仍是一聲不響地埋著頭擦東西,便伸了手,預(yù)備要去揭他的帽子。老常連忙笑道,“這是我小徒弟,生了癩痢頭,所以戴個帽子來遮丑?!?/br>那人一聽見“癩痢頭”這三個字,立即便彈開了三尺遠(yuǎn),嘴里不停地罵著“晦氣”,揮起手,向著其他人做了個手勢,一伙人于是又呼啦一下地出了門去。老常長長出了一口氣,拿起擱在工作臺上的水煙袋放到嘴邊,剛吸了一口,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卻見那個帶頭的人又折了回來。那人又慢慢地踱到他們面前,老常抬起眼睛不露聲色地盯著他,他卻連看也不看他,自顧自地捻起工作臺上一只鍍金的手表,在嘴上吹了吹,又在衣袖上擦了擦,塞進(jìn)自己兜里,這才大搖大擺地又走出了門去。等他走后,老常狠狠吸了口煙,對著門口罵了聲,“狗娘養(yǎng)的這群二鬼子?!?/br>話罷,忽然看向小暑,不知道是夸是貶地笑道,“小子,小小年紀(jì)的,倒是挺能惹事。”他又?jǐn)R下水煙袋,呷了口濃茶,“好在他們只管拿皇軍的糧,倒不一定盡人事?!?/br>他的話剛落,只聽“吱呀”一聲,后院門又開了,那小姑娘噔噔噔地又跑了回來,滿臉不高興地抱怨道,“他們跑到后院里,把我剛種下的花兒都踩爛了!”言畢,一雙大眼尖銳地盯著小暑,好像他才是這罪魁禍?zhǔn)住?/br>小暑沒有看她,也沒有開口,仍默默地擦著那些鐘表,周遭的一切都和他無關(guān)一樣。小姑娘沒好氣地嚷起來,“你看,你救回來的人不僅是個啞巴,還是個傻子,你干嘛要救他!”老常倒不在意,樂呵呵地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輕拍他的肩膀,和善地問,“你叫什么名字?”他終于抬了頭,看見他的眼睛里,帶著一種父輩般的善意。他輕輕答,“小暑。”老常點頭,“哦,小暑。”他看著他,臉上仍帶著和善的笑,“你愿意留在這里嗎?”*清晨時,天未明,后院蔓著薄霧,水井周圍浮著一層濕滑的青苔。小暑打完水,一手提了只水桶慢慢地走。忽然,一個毽子直直地朝他飛來,他及時避開,雖沒有摔倒,身子一歪,卻也灑出了不少水。常小枝擋在他的身前,眼睛斜斜地看他,不客氣地叫了一聲“癩痢頭”,接著抱起手來帶著敵意問,“你的家在哪里?為什么偏要留在我家?”小暑頓了一下,沒有理會她,提了水,從她的側(cè)面慢慢地過去了。打完了水,就該去店堂開門。老常大概又徹夜喝了酒,要到下午時醒了酒,才會晃晃悠悠地過來。小暑拿了一把笤帚,把地掃了一遍,又把桌子擦了一遍,接著,便埋首于一堆細(xì)小的零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