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臨行
57 臨行
寂行離開的前一天,住持交代了他最后一件事務,整理僧人名錄。 僧眾人數(shù)眾多,每年需定期上報,另有寂安和其他兩個師弟一起幫忙,以免遺漏。 名冊上每一年都有更迭,寂安不知從哪里翻出來一本舊冊,外殼上已經(jīng)泛出陳舊的暗黃,像被塵封了許多年。 寂安翻開只看了第一頁的名錄,就好奇地湊過來問寂行:這位法號叫湛釋的師叔,還是師伯,師兄你見過嗎?我怎么從來沒聽過呢? 寂行接過冊,果真見上頭以小楷謄抄著一個陌生的名字,指尖微動翻到扉頁,只見上頭寫著:宣德元年。 哇,是許多年前的了,寂安驚嘆之余掰起手指,那時候師兄出世了嗎? 正是那一年。 還那么小,那師兄也沒見過嗎? 寂行點了點頭,心下卻覺得奇怪。 這名冊經(jīng)年,上頭記載的好些個師長,有的早已圓寂,有的則外出云游去后便不知下落,寂行自小在這里長大,其余所有的名字他都見過,或是聽師父們提起過,唯有湛釋這個法號,他似乎從未有所耳聞。 不過寂安說得也對,那都是他尚在襁褓中的事了,他不曉得也是理所應當。 現(xiàn)在需要犯難的,是另一個問題。 他們四人兩兩一組,最后各自抄錄一份名單,再進行核對,以防出現(xiàn)紕漏。 校對到最后,只有一個名字有異。 寂歸。 師兄,寂歸師兄的事尚未定奪,這就除名是不是不大妥當? 寂行公事公辦的語氣道:不必寫上了。 對面兩人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寂安也悄悄小聲對寂行道:如此不好吧,師兄 住持還沒有公開最后的決定,寂歸師兄還在跪香受罰,這事發(fā)生得突然,以致這名錄在此時出現(xiàn)分歧。 寂行闔上名冊:如出問題,我一人擔責。 一室香煙裊裊,一片寂靜,唯有外頭的流水聲入耳。 湛空住持喜簡樸,屋內(nèi)沒有太多多余的擺件,說是參禪無須外物傍身,有心即可。 寂行恭敬稟報:師父,今年的名錄已抄錄完畢。 湛空端坐禪椅,接過名錄后只放到一邊,說:辛苦你了,好好休息整頓去吧,明日便要上路了。 寂行半天沒挪步,湛空又道:還有事要說? 弟子不肖,寂行忽然行了一個跪拜大禮,未向師父稟明,便擅自處理了弟子寂歸去留事宜,請師父責罰。 寂行伏身在地,半晌沒聽見師父的問責,或是其他什么,忽而面前感到一股行走間帶起的風,下一秒手臂被人攙起。 寂行抬頭,跟隨著師父的攙扶,換作挺拔的跪姿。 即使是聽了這樣的話,師父也沒有顯出絲毫責備的態(tài)度,年歲在臉上刻下溝溝壑壑的痕跡,卻似乎只是為了給他一雙悲憫世人的笑眼。 寂行得了他一個如常的笑,以及一句:謄抄核對僧人名錄,此事說大也不大,你知為何我要你去做? 寂行沉默半晌:弟子愚鈍。 湛空朗聲笑起來,又讓寂行站起。 在我面前還做何遮掩,你不過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照著做罷了,湛空說,去吧,去叫寂歸離去吧。 要他來見您最后一面嗎? 湛空側(cè)過身,似是思量了一番他的建議 ,最后只說:不必了。 有些話就在嘴邊,還是沒有說出來,寂行答道:是。 對了,在寂行離開之前,湛空叫住他,你此去多辛勞,千萬顧及自身。 謝師父關(guān)懷,弟子知曉。 該教的,為師已盡數(shù)傳授于你了,督建新寺事關(guān)重大,你一切小心。 弟子領(lǐng)命。 寂行到寂歸處時,他依舊跪在那里,點著的香斷了再續(xù),續(xù)了又斷,每日足足八個時辰,夠狠心的懲罰。 寺里上下現(xiàn)已無人不知,寂歸鐵了心還俗,住持鐵了心罰他,至于后續(xù)要如何,都只是各自私下暗暗的揣測。 而寂行帶著最后的判決來到這里,寂歸的身形搖搖晃晃,像是下一秒就會支撐不住倒下去,想必膝蓋已是青紫一片。 寂行蹲下扶住他:師父放你走了。 當真?寂歸聞言,立時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問。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寂歸整個人便像失去了最后支撐的力量,徑直向一旁倒去,接著陷入混沌之中。 寂歸悠悠醒來,是在半柱香之后。 受罰時間太久,體力難支,寂行為他準備了茶水飯食,還有治膝蓋上淤傷的藥。 自從出家后,寂歸就再沒有在床榻上飲食的習慣,除了難斷情根,他其他的一切其實遵循得很好,所以即便寂行要他就在床榻上用飯即可,寂歸還是堅決挪到了桌邊。 師兄,你明日要走?寂歸整理著碗筷問。 嗯,你如何知曉? 飲花來過了,寂歸說著輕松地笑起來,你也知道,這些不允許探訪的規(guī)矩,對她來說一向是無用的。 寂行微微斂眸,唇角彎起,對這個說法深為贊同。 在動筷前,寂歸忽然道:我的事終歸有個出路了,師兄你呢,明日遠行,這便是你的回答嗎? 寂行面色深沉,似是已到了不喜不悲的境地。 他想起那個雷雨夜,他問清一切之后,寂歸問他:若是師兄仍無法懂得我,那我便問你,飲花是大好的女兒家,多的是紅塵要去體驗,總不會如同佛門弟子,如同師兄你,在這一畝三分地的廟宇里拘著一生一世。 若是她要走,師兄待如何? 師兄待飲花,與我待雁娘究竟又有幾分不同? 寂行當然答不出來。 這些問題,他已問過自己許多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