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見面

    陸歸南帶許漠煙去見許如山的那一天，是個大晴天。

    司機在前面，許漠煙和陸歸南坐在后排。

    一路上車窗緊閉，許漠煙卻忍不住往外看，他們從蓉城最繁華的地段出發(fā)，越往外開，就越陌生，越荒涼。

    我們要去哪兒？許漠煙轉(zhuǎn)頭看陸歸南，因為久不出去，現(xiàn)在還有點欣喜，欣喜上加著好奇。

    陸歸南背往后輕微靠了靠，手里拿著一本書，不時看一看，車子雖然開得平穩(wěn)，但不要在動蕩的車廂里看書不應(yīng)該是基本常識嗎？許漠煙在這一點上覺得陸歸南奇怪得有幾分不應(yīng)景。

    到了你就知道了。說著，他還往后翻了一頁。

    別看了！在車上看書，能看出什么來？我看你就是隨便找個事做，不想跟我說話！許漠煙伸手把陸歸南手中的書一把奪了過來。

    陸歸南轉(zhuǎn)過頭，有幾分無奈，又保持著沉穩(wěn)的面色，看向她。

    這是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這是地圖。

    什么地圖？

    當(dāng)然是我要用的地圖，只有我才能看得懂。

    許漠煙產(chǎn)生了好奇，但是又知道，有些只有陸歸南看得懂的東西，都可能涉及機密，自己不多問才是不給他添麻煩。

    吶！她還特意翻回到陸歸南剛剛看過的那一頁，攤開了，捧著給他送了回去。

    陸歸南接過來，嘴角輕輕一勾，不跟她一般見識。

    你能提前跟我說一下，我會在什么樣的場合見到許如山嗎？我也好做個準(zhǔn)備，以免到時候又被氣著。

    在醫(yī)院。陸歸南合上書，轉(zhuǎn)過身，身體朝后傾側(cè)了一個角度，面對著許漠煙。從正面看，像是他自然地對許漠煙敞開了懷抱。又因為他倆天生的體型差，此時許漠煙側(cè)身靠在椅墊上，被襯得像一只乖巧的貓。

    醫(yī)院？他他真的生病了？許漠煙臉色一變，說不上是驚訝還是焦慮。

    目前病情穩(wěn)定。今天帶你去看他，也經(jīng)過了他的同意。

    嗯。那我待會兒，是不是不能太氣著他？要是被我罵得心肌梗塞，我豈不成了殺人犯。

    他是你父親，你就這么恨他？陸歸南的語氣里有幾分調(diào)侃，又有幾分無奈。

    就是因為他是我父親，我才恨他。恨他從小到大都沒給過我自己選擇的機會。

    可你有沒有想過，他是這個世界上你僅有的親人了。

    許漠煙心頭一震，陸歸南的話戳中了一個她以往并不在意卻總是如影隨形的問題。

    而這個問題，她完全沒有答案。

    在幾乎是層層對接的保護下，陸歸南親自帶著許漠煙來到了許如山的病房門口。

    門打開后，頭發(fā)大半花白的許如山正躺在病床上，面容憔悴，虛弱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許漠煙加快步子走到他身邊，臉上驚訝又驚慌。

    看著昏迷不醒的許如山，她轉(zhuǎn)身求助一般地跑向還站在門口沒有進來的陸歸南。

    他他怎么了？醫(yī)生怎么說？見他之前我能不能先見見醫(yī)生？

    醫(yī)生說他沒事，只是急火攻心，需要休息靜養(yǎng)，你就正常和他說說話。我在外面等你，你要是覺得時間差不多了，就出來。陸歸南始終站在那兒，說話不急不徐，沉穩(wěn)如昨。

    你和我一起行不行？許漠煙抬起頭，她此刻只是下意識地感到害怕。

    我進去會打擾你們說話。你去吧，我就在門口等你。沒事。

    我應(yīng)該跟他說什么？我平時看到他，都不說話的，直接罵，現(xiàn)在他都這樣了，我還能罵什么？以前我還有可以抗?fàn)幍臇|西，以前他還是我可以罵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我能跟他說什么？難不成，難不成跟他和解嗎？我我

    你可以跟他說最近發(fā)生的事情，說你當(dāng)初多么堅定地不想跟我結(jié)婚，說你女扮男裝去軍營里走了一遭，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演了幾出好戲，如果你還想罵，你可以在他旁邊罵我嘛，就說我年紀(jì)大，說我迂腐，說我爹味重，說你最近在我家待著多無聊，連個和你說話的人都沒有，這么多話題，還沒得說嗎？

    許漠煙聽著聽著，勾起了嘴角，她沒出聲，抬起頭卻不自覺地笑彎了眼。

    你說得對！罵他不行，罵你，可不是有一連篇的內(nèi)容嘛！許漠煙轉(zhuǎn)過身，又大著膽子往前走，坐到了許如山床邊。

    陸歸南還保持著表面上的嚴(yán)肅，眼底卻都是不易察覺的深深笑意，他順手替他們關(guān)上了病房的門。

    許如山這時才睜開眼，啞著嗓子喚了她一聲囡囡？

    你醒了？

    哎，你瘦了，頭發(fā)也短了。

    許漠煙不習(xí)慣這突如其來的禮貌和客套，她從小到大都在仇視著詆毀著許如山，不論依據(jù)是真是假，總之她是特別討厭許如山所代表的那一類人，哪怕許如山是她爹，理應(yīng)在外人不在的地方更尊敬，可是吧，在外人面前，父慈子孝，沒外人在場的時候，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和許如山吵得雞飛狗跳。

    別說這些有的沒的了?，F(xiàn)在發(fā)生的這一切，你有認(rèn)知嗎許如山？

    爸爸都這樣了，不應(yīng)該先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嗎？

    您還需要我關(guān)心呢？這個世界上就沒有人比您自個兒更愛您自個兒的啦。您自己要是不愿意死，就算是天塌了，你都能躲高個兒后面窩著，我還不知道你？許漠煙找回了往來的氣勢。

    那那還不是因為你跟我不親，我不得早點想著養(yǎng)老的事情嘛，你肯定是不愿意給我養(yǎng)老的，但爸爸我又不能不管你。

    喲，我可謝謝您了，您都這樣了，還想著管我呢？

    阿南是個好人，值得托付。

    好不好我不知道，反正他動動手指頭安排安排別人就能保護你性命無憂，我是知道的。這個世界上算盤打得最精的，就是你許如山。早先給了陸家多少好處，現(xiàn)在就央求人家怎么照拂我們，這不是您的計劃嗎？

    你你這個孩子！許如山激動地要抬起頭，動作大了一點，又嘴里念叨著呦呦呦地倒了回去。

    哎，前塵舊賬，算來也沒意思。我今天來呢，就是想來問問你今后的打算是什么？其他的也沒什么好說的了。您都這樣了，我跟您吵架，就算是吵贏了，也沒什么成就感。我就收斂收斂脾氣，暫時不跟您一般見識了。但是我這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我需要聽聽您是怎么打算的，才好決定我該怎么辦。

    我盤了盤我的資產(chǎn)

    呵，您那可不是資產(chǎn)，那都是債務(wù)，公司，動產(chǎn)，不動產(chǎn)，隨便一個標(biāo)的物上都是成套的合同，您當(dāng)我不知道呢？當(dāng)初我學(xué)法學(xué)商，可都是您的主意。

    哎，時運不濟，時運不濟，誰能知道我就是被時代拋棄了的那一類人呢。

    被時代拋棄了您就在這兒躺倒了是嗎？不總結(jié)總結(jié)原因繼續(xù)干了？

    我我也這么大年紀(jì)了。

    呵，五十歲，還沒到退休年齡呢。

    那那也拼不動了，還是，還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比較適合。

    行。您要是不想動，那就換我來。許漠煙自然地轉(zhuǎn)移到了今天來這兒的目的上。

    我給你留了一筆資產(chǎn)，是你母親當(dāng)初留下來的。你以后要是創(chuàng)業(yè)什么的，可以做一筆啟動資金。

    我要的不僅僅是錢，那本來就是母親給我留的。我還想要其他東西。

    什么東西？

    您以前團隊里的骨干精英，我要所有聯(lián)系方式，以及您現(xiàn)在手里頭，已經(jīng)成功轉(zhuǎn)移出去，那些未受風(fēng)險波及的資產(chǎn)，不論大小不論多少，只要能用的，我都要去試試。

    我現(xiàn)在名譽掃地，哪里還有什么真朋友呢？人生落得此等境地，誰還會來幫我？

    這你不用管。有些人是可以利用的，有些人是可以相處的，能不能分清他們，能不能讓可利用的人為我所用，是我的本事。你既然不愿意再奮斗，那接下來的這些，都是我的責(zé)任。

    哎呀，囡囡，你是個女孩兒，何苦讓自己那么累，女孩子是用來疼愛的，在家里安安穩(wěn)穩(wěn)快快樂樂的不好嗎？

    不好。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旁人能替我做主來教我什么是好的生活，包括思想迂腐如你的人，也不行！只有我自己一個人才說了算。我的人生若是要真的獨屬于我，就必定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做好我能做的事。

    你和阿南的婚約還在，早日完婚，你也有個著落！

    許漠煙翻了個白眼。

    你這是不同意我的想法了？

    也不是不同意。只是你應(yīng)該先讓爸爸放心，先要看你穩(wěn)定下來了，我才能讓你出去闖事業(yè)。

    誰說闖自己的事業(yè)就必須要在結(jié)婚安定下來以后呢？許漠煙反問他。

    實在是，我，我這個做爸爸的，不爭氣，把家族根基搞垮了，這不是，在外樹敵無數(shù)，你要是沒了阿南的保護，那性命都難保，還談什么創(chuàng)業(yè)嘛！

    您也知道自己是個不爭氣的爹啊，留了這一地的爛攤子。

    這樣相比之下，別人家的女兒都是錦鯉，到了年紀(jì)，就算不分家產(chǎn)，也是一生富貴。到了許漠煙這兒，好家伙，繼承的不是家產(chǎn)，而是債務(wù)。

    許漠煙深深嘆了口氣。

    這個我會跟陸歸南談。我當(dāng)然知道，先得有命活下去才能談別的。

    說到這里，許漠煙轉(zhuǎn)過頭，看了眼門口映著的，陸歸南的影子。

    沒來由的，她卻從心底的不安中體會到了一絲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