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祈求

    白行簡看向掌心的小小物件，幾番啟唇，卻又放棄。

    他弓著背深陷在黑暗中，像只茍延殘喘的斷翅麻雀。麻雀心氣大，一旦被折斷翅膀，一日也活不下去，那他又何嘗不是。

    他的喉結(jié)微不可見地滾了一下，嘗到口腔漫延開的腥甜，忽然想起她給的那包糖，其實一包里頭沒幾顆，他再怎么舍不得吃，也吃完了。

    白行簡半耷拉著眼睛，覺著有些厭倦了，因為是側(cè)趴著，他的右臉整個貼在粗糙的地面上，盯著自己血rou模糊的手腕，扯著嘴角笑了一下。

    血靜靜地淌了一地，他因為失血過多，已然開始眩暈，但仍然有一絲奇異的喜悅悄悄纏上了他，似乎就這么死去也挺好的，何必死乞白賴地活著。

    就在這時，手里捏著的小勺子發(fā)出淡淡的紅光。

    他的眼睛極其緩慢地眨了一下，長睫觸及地面，他聽到沙沙的聲音，像是風(fēng)過沙礫，以石擊水，蕩起漣漪。

    白行簡。宋瑜的聲音從小勺子傳出來。白行簡又眨了兩下眼睛，那沙沙聲愈發(fā)大了，耳膜嗡嗡作響，他聽不太真切。

    白行簡。她又喊了一聲。白行簡捂在肩膀上的手，慢慢移到了心口，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么簡單的一個動作，他做得異常吃力。

    一......二......三......五......十......心跳好慢，他可能真的快死了，甚至出現(xiàn)幻覺了。

    可除了她，沒人會喊他的名字，白行簡攥著手中的小勺子，幾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白行簡，你怎么了？這邊宋瑜聽到他越發(fā)吃力的喘息，不由地站起身，原地打轉(zhuǎn)。

    宋瑜：系統(tǒng)，有沒有辦法知道白行簡現(xiàn)在怎么樣了？

    自從開始攻略天宿，司南的傳呼作用就失效了，宋瑜一開始也有用司南喚過白行簡，但每次都得不到回復(fù)，時間長了，她便把司南丟到儲物袋最里頭了。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未曾參與的這幾年時光中，白行簡無數(shù)次拿出小勺子，許是盯著這小玩意兒發(fā)愣，許是輕聲念她的名字，卻都未能得到她的回復(fù)。

    系統(tǒng)將這些告訴了宋瑜，略帶愧疚地說：抱歉宿主，這是時空的規(guī)定。

    宋瑜：都能讓人回到過去了，不讓人跨時空通話是什么意思，誰定的這死板規(guī)矩？要我見著了，非削他不可！

    好濃的血腥味。一旁沉默不語的天宿突然開口。

    宋瑜在天宿面前站定，示意他繼續(xù)說。

    天宿半斂著眼，聲線冷硬：你還有一炷香的時間。

    說完他撩起眼皮掃了宋瑜一眼，金瞳豎起，未待宋瑜看清，他又恢復(fù)尋常模樣。

    宋瑜不得不冷靜下來思考對策，她不允許自己再次失敗。

    宋瑜：系統(tǒng)，我這是第五次做任務(wù)對吧。

    系統(tǒng)：是的。

    宋瑜：把你壓箱底的那個弄虛作假丸兌換給我，積分的話......你自個兒倒扣吧。

    系統(tǒng)：豈不是白送......

    宋瑜：不然呢？難道我有積分給你扣？做任務(wù)你也有份，交出藥丸，我好你好大家好。

    系統(tǒng)感覺不是很好，但說不過宋瑜的強盜邏輯，只得含淚送出藥丸。

    弄虛作假丸顧名思義就是弄虛作假，好比現(xiàn)在，她明明是金丹期，吃了這藥丸可達到煉虛期，有效期為一炷香。

    宋瑜盤腿坐下，打了個哈欠，眼角濕潤，一時半會兒應(yīng)該沒什么事，我先睡一會兒，有事叫我。

    頭頂掛著的傀儡搖搖晃晃打著轉(zhuǎn)，表面爬滿了尸骨蟲，看樣子結(jié)絲還要好一會兒。

    ......

    以血洗血，污益甚爾，又何妨。

    喂！有人這么喊我，許多人也跟著這么喊我。

    喊你呢，怪物！他們?nèi)齼蓛缮⒃谕ピ?，皆是這門派里修行的弟子。

    我偶爾停下來，看他們一眼，他們便笑作一團，修煉的人聲音也仿佛比旁人高些，吭哧吭哧像我曾在叢林中見過的野豬。

    我告訴你們，掌門的小兒子是個怪物。

    看起來不像啊。

    兩個穿著練功服的弟子湊在一起講話，聲音不大不小，我路過時剛好能聽到。

    這樣的事幾乎每天都會發(fā)生，我已經(jīng)能做到面不改色了。

    但某天，我在銀杏樹下看到一只小狗。

    剛下過雨，小狗渾身濕漉漉的，舌頭吐出來，搖著尾巴。

    它跟前站著一個人，那人我認識，叫黃啟瑞。

    我匆匆瞥了一眼便打算走，手里端著的湯藥已經(jīng)有些涼了，又是放血日，早些去放完血也好。

    才走到拐角，聽到一聲撞擊，回頭只看見那狗縮在樹干下，不吐舌頭了，尾巴夾著，有一陣沒一陣地喘氣。

    喂，你看見了？那個人轉(zhuǎn)身沖著我說，嘴角咧到了耳根。

    原來人能如此多變，黃啟瑞問我姓名的時候也是這副笑容，那時我竟覺得他和善。

    我不回答，他又踢了那狗一腳。

    從那天起，他總是當(dāng)著我的面踢那只狗，他的跟班偶爾會捏著狗的后腿，將狗綁到樹上，那狗越發(fā)瘦了，掙扎的時候，能看到它腹部凸起的骨頭。

    喂，這狗像你，被打了都不叫。他們中有人笑著說，嘎啦嘎啦的，比舊木頭門的開合聲還刺耳。

    喂，叫一個聽聽。黃啟瑞掐著狗脖子，眼睛卻看向我。

    他們天天這般，好似我不做反應(yīng)就要加倍踢打那狗，我不明白，這跟我有何關(guān)系。

    在一個雨天，我還是把那狗抱走了，他們撐著不同顏色的油紙傘，放聲笑著，比雨聲還要放肆。

    雷電將天空劈成兩半，我跟狗在一頭，圍觀的人在另一頭。

    從那以后，我吃什么，便分出一半給狗吃。

    時日長了，狗的肚子漸漸圓潤起來，四條腿結(jié)實有力。

    我沒有名字，它也沒有。我只喚它狗，這樣就能少些掛念。

    我嘗試著去想自己叫什么名字，但都作罷，可能真的叫喂吧。

    我時常躺在地上喃喃自語，肺腑一抽一抽地疼，狗也趴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我，濕潤的鼻子有時會蹭蹭我的手背。

    狗喜歡跟著我，我走到哪，它跟到哪。狗走路沒聲音，我疑心它不在，總會回頭。

    每一次回頭，狗都在，往往叫兩聲，沖我搖尾巴。

    他們說：喂，怪物和畜牲，又出門了？說完總是笑得直不起身。

    大概過了一年，我站在銀杏樹下的時候被他們看到了。

    他們說，我是怪物，怪物是被神靈厭棄的。

    呸，真他娘的晦氣。

    你若是沖撞了神靈，神樹從此不靈驗了該如何？

    神靈真的會聽嗎？世間每個人的請求，哪里聽得過來呢。

    汪汪汪！狗很少叫，更是不曾叫得這么大聲過。

    樹下圍了很多人，多是下了課趕來看熱鬧的弟子。他們把狗擠到最外層，狗叫得更兇了。

    cao！這狗哪兒來的？滾一邊兒去。它被狠狠踢了一腳，弓起背低吼。

    不知是誰踩在我的背上，扯住我的頭發(fā)，他在笑，很刺耳，很多人都在笑。

    但突然他們都安靜了，那串惡心的符文一定又出來了吧。我的眼睛睜不開，卻能看清每個人的表情，詫異的，驚恐的，不安的，厭惡的......

    真是個怪物啊。

    如果我把你殺了，算不算是替天行道呢？

    怪物活著就是罪。

    喂，你死了算了。

    喂，你怎么不去死？

    一句接著一句，如同某種魔咒，將我的掙扎襯得愈加可笑。

    最后是教書的李夫子把人驅(qū)散的。

    狗奄奄一息，卻睜著眼睛看我，月光下我看見它好像在哭。

    我心里猛地一跳，抬起手去摸它的頭。

    狗不怕我，即便我半張臉都被符文覆蓋，它貼近我的手心，黏糊糊的，是它頭頂?shù)难?/br>
    我還有我的狗，即使它跟我一樣無名無姓，即使我是怪物。

    這不重要，名字不重要，我是怪物也不重要，我想。

    銀杏葉從樹上飄下來，掉到我眼前，我想起他們常說，這棵銀杏有求必應(yīng)，得神靈偏愛。

    我閉上眼，無比虔誠。

    如果神在聽，請你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