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故夢（上）

    應(yīng)山之巔，夜風(fēng)呼嘯，星垂四野。

    由白壁、水晶及各色瑪瑙壘造雕飾的宮殿里，綢幔柔柔地垂下，雪玉大床上躺著一位銀發(fā)青年，他正闔眸休憩，雖未清醒，卻自有雍容秀雅的意態(tài)。

    鄢酈許久沒有做過夢了，近來卻愈發(fā)頻繁那約莫是在百年前的早春時節(jié)，他方成仙十一年，從天虞城為母親祝壽回來時，于山林中感知到了幾縷魔氣。

    呵，自千年前仙魔大戰(zhàn)后，這群魔物便逃蹤匿影，如今怎么又敢現(xiàn)形了？他有幾分興味，便收了云輦，循著魔氣往前。

    君卻不知，云霧隱青巒，櫻谷斷崖邊，仙人此去，偶遇人間絕色。

    那道魔氣隱沒在山林盡頭，鄢酈縱身急掠，從綠郁參天古樹中飄然落下，衣帶當(dāng)風(fēng)，卻是未停，只足尖輕點，瞬息間已至其后，伸出白皙的手掌輕輕一推。

    啊啊啊那黑面獠牙的魔物發(fā)出一聲凄厲嘶吼，并不甘就此消散，激狂之下黑氣四溢，直直朝崖邊墜去。

    鄢酈緊隨其后，銀眸泛著冷光，修長的指尖聚起幾簇幽藍(lán)的狐火，欲朝那團(tuán)黑氣揮去，卻驀然住了手。

    斷崖邊，還有一個凡人。

    嘖，他眉間微蹙，眼見那魔物欲將那凡人女子一起拽落崖下，便轉(zhuǎn)手結(jié)了個斥魔印，清喝一聲:孽障，退！

    劣魔墜入萬丈深淵時，用盡全力扯落了個墊背的。

    鄢酈不愿沾染多余的因果，便朝崖下急墜而去，于是便可見白衣廣袖的銀發(fā)仙人伸手將那青衣女子攬入懷中，徑回崖上。

    掌中纖腰微扭，那女子僵著雙手，局促地從他懷中退開，跪地時曳開的裙裾和春日青蕪融成一色。

    她伏在地上，如云的烏發(fā)沿著薄削的肩背下滑，露出衣領(lǐng)后凝脂般的玉頸，嗓音柔和又動聽:小女子阿禾，多謝仙人救命之恩。若有來日，必定圖報。

    鄢酈眼睫微垂，低眉淺笑，模樣甚是溫雅，倒真像是位平易近人的仙人了。他拂袖將那名喚阿禾的女子托起，只道:姑娘言重了，你會被那魔物拽落懸崖，也是因我思慮不周。

    那女子聽得此言，微微一笑，道：多謝仙長。然黛眉輕攏，隱有憂色。

    他左右無事，便問她是何緣故。青衣女子柔聲道：小女子今日來此，是為養(yǎng)母采藥。養(yǎng)母腿腳傷寒，醫(yī)書上言雪斛仙草可治此癥，可如今藥簍已落崖下，仙草亦難再尋，故此煩憂。

    鄢酈聽罷，走近崖邊，見一片縹緲云霧中，只在斷崖中部的石縫間零星地長了幾株雪斛，他廣袖輕拂，使了個攝物之法，將手中一把通體瑩白的仙草予她。

    青衣女子雙手接過，跪地言謝，不勝感激:阿禾多謝仙人，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愿結(jié)草銜環(huán)。

    鄢酈輕笑，不以為意，一個凡人能報答他什么？

    天色將晚，姑娘還是早些回去罷。他語聲淡淡的，溫和又疏離。

    那女子未多言語，垂首朝他拜別，纖細(xì)身影隱跡在山林中。

    再見到她時，是在應(yīng)山腳下的一處荒地里，山神稟告在此域發(fā)現(xiàn)了魔氣，求他施個援手。鄢酈是清修的散仙，閑來無事，便隱蹤匿跡乘著云輦下山來巡游。

    然而一圈下來，這仙人魔氣沒有發(fā)現(xiàn)絲毫，倒是倚在云輦上看了一下午凡人種田。

    他于此時才記下了她的樣貌，清秀端莊的面容，黛眉茶眸櫻唇，烏發(fā)冰肌，不見半分妖艷媚色。

    桑樹下側(cè)臥了頭青牛，一旁的田壟上斜放著鋤頭和木桶，那塊荒地里干結(jié)的土壤被人犁過澆過，素白的雙手上沾著污泥，她鼻尖沁汗，正神情專注地拔田間野草。

    而鄢酈斜倚在華蓋軟臥中，慵懶地支著長腿，連坐姿都不曾換一個。若有人瞧見這副景象，該道他是個惡霸監(jiān)工。

    可那喚阿禾的女子似乎并不覺得辛苦，鄢酈看她在地里忙碌，從壟東到壟西，依次在土壤中播種灑水，待到日暮時分，倦鳥歸林，她方直起身子，茶眸映著橘紅的夕光，面上笑意疲倦而溫柔。

    他不討厭這樣的笑，念著先前的因果，終是顯露身形，將那女子叫?。喊⒑坦媚镎埩舨?。

    她一手牽著青牛，另一手提著農(nóng)具，聽見聲音回轉(zhuǎn)過來，見是他有些訝異，而后微笑道：仙長怎會在此？大約是知曉他不喜凡人跪伏，便只屈膝禮拜。

    山神言此地有魔氣潛伏，我便過來看看。他說著，自乾坤袖中取出一顆辟邪珠遞與她：此物可辟邪，阿禾姑娘還請收下。

    他是無心之舉，隨意而為，這女子卻總有道不盡的謝意，她遲疑著接過，又抬眸道:阿禾多謝仙長，卻不知仙長尊姓？

    他拂袖在空中凝了兩個金字，道：我姓鄢，單名一個酈字。原來是要讓她從此記得他名姓。

    此后他閑來無事時會乘云輦?cè)ド侥_轉(zhuǎn)轉(zhuǎn)，大部分時候都能瞧見那女子在地里忙碌。她做事有章法，將一塊荒地耕耘得生機(jī)勃勃，四塊畦田里被種上了不同的果蔬甜瓜、韭菜、豆角和玉米。

    除去澆水、松土、拔草之外，她還要施肥，用的便那青牛的五谷輪回之物。

    嘖，凡人種田就是麻煩，他拿著本農(nóng)書坐在云輦上看得微擰眉，心道還好這仙體早已辟谷，無須食這凡塵之物。卻在回程之時，徑入深林，擒住獸王，命其召集群獸，下令它們夜間須去山腳畦地中小心排遺，造福百姓。

    當(dāng)晚鄢酈又坐在云輦上監(jiān)工，命群獸施完肥后又叼著木瓢澆水，遂才散了。

    而后接連幾日未再見到那女子，他擔(dān)心是魔物作祟，便循著她的氣息找尋，而后停在了一座茅草屋前，里面?zhèn)鱽碡?zé)罵之聲。

    小賤人賠錢貨，老娘養(yǎng)你真是虧了老本，當(dāng)初怎么就沒凍死你，如今竟敢與我頂嘴了？怎么，心氣高了？覺得人家大虎配不上你？真當(dāng)自己是什么天仙了？浪蹄子！呸！

    頭發(fā)半白的老婆子顫巍巍拄著拐杖，手上拿著根帶枝柳條，面容愁苦兇惡，言語尖利粗鄙。

    那女子垂首跪地，未發(fā)一言任她發(fā)泄，半盞茶之后方道:英婆婆，您先歇息，我去煮午飯。，便轉(zhuǎn)身去了廚房。

    她似乎早已習(xí)慣這種處境，面容平靜未見怨懟，只在凈米的時候從茶眸中落下一滴淚來，滴入水中消失不見。

    他不知為何，心口也略感窒悶。

    她給那老婆子端去了午飯和茶湯，自己隨意吃了點便又開始釀高粱酒。是了，耕牛須飲酒。

    鄢酈站在低矮的茅屋窗外看了她一下午，看她將木桶中浸過的高粱倒入鋪好棉布的蒸籠，用碗推平后，蓋上鍋蓋，燒火加柴。

    小賤人，快來！那老婆子又嚷嚷著叫她，他便趁這女子出去時，往那灶里扔了一簇狐火，不須她再添柴。

    賠錢貨在干什么？燒我這許多柴火，去把我房里的被子曬了，還有這些干柴，今日不劈完休想吃晚飯！老婆子像是要把遇到的許多不如意之事都壓在這女子身上，可曾對她有過半分和顏悅色？

    她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女子，被這般刁難也不生氣，只順著那老婆子的話去晾被劈柴，還勸道：英婆婆，這些柴我今日會劈完，日頭曬，您先進(jìn)屋去罷。

    呸！少假惺惺，你這賤人只盼我老婆子早日入土！怎么會盼我好？你要是想我施英好，明日就去村口和大虎成親！那老婆子對把她嫁給村口大虎這件事有執(zhí)念。

    英婆婆，恕難從命。她只抬頭說了這一句，復(fù)又低頭握斧劈柴，那模樣清瘦倔強(qiáng)，難以摧折。

    鄢酈見那老婆子又要口出惡言，便對她使了個禁言咒，拂袖施法將她推入屋內(nèi)，又布下結(jié)界，任她如何捶門，卻無人理會。

    這女子聽不見，她還在專心劈柴，她若是知曉可會怪他這般對她養(yǎng)母？

    雍容俊美的仙人擰著好看的眉，用法力在那兒幫凡人劈柴。

    那女子似乎也覺得玄異，頓了頓后又接著劈，一堆柴火很快就被劈完了。她又回廚房去將煮熟的高粱搬到小院里來攤晾，到了晚上，又將曬過的高粱拌入米曲封壇。

    茅屋中沒有那老婆子的動靜，這女子擔(dān)心，便去屋里看望，不曾想迎面就被那老婆子扇來一巴掌，被他橫手?jǐn)r下，推到地上。

    你、你們兩個狗男女，好、好呀，你這浪蹄子，我道是你怎就不愿嫁與旁人，原來早就和野男人私通了，呸！不知羞恥！那老婆子口中污言穢語不斷，被鄢酈微笑著打斷。

    你叫施英，是阿禾的養(yǎng)母對嗎？你腿腳不便，她去崖邊為你采藥，險些喪命，是吾救她性命，護(hù)她周全。本尊看了這半日，只覺你跟她的母女情分也該斷了。他愈和善，那老婆子便愈悚懼，已清楚今日之事俱是他所為。

    凡人，你想醫(yī)好腿嗎？本尊幫你。仙人溫柔和善，使了個禁言咒，將那老婆子的腿折斷又續(xù)接上，再扶起她走路時，已與尋常人無異。

    那老婆子駭?shù)眉词墙饬私灾湟膊桓以俣嘌?，只囁囁喏喏地退至一旁?/br>
    這是養(yǎng)你腿傷的藥和黃金百兩，人就由本尊帶走了，施英，你可還有何不滿？鄢酈將東西放在桌上，牽起女子纖細(xì)的手腕微笑道。

    那老婆子嘴張了又張，卻是啞口無言，再看向阿禾時竟有幾分不舍。

    被他牽著的女子微微掙扎，跪在地上朝那老婆子行了個大禮，言辭懇切道：英婆婆的養(yǎng)育之恩，阿禾銘記于心，如今情分已斷，萬望珍重。

    鄢酈輕笑，養(yǎng)育之恩她記得，救命之恩她原來也是記得的。于是便乘著清風(fēng)明月相送，心情甚好地帶她回到了應(yīng)山寢宮。

    這仙人終是忍不住，要開始挾恩圖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