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八歲
第三章 十八歲
周六下午放學,隋宜推開車門下車,葉雍哲跟在她身后進門,秀姐張望了一下,書意呢? 社團臨時活動。隋宜答道。 秀姐點點頭,又沖他們二人招手,將一張印有凱旋門的明信片和一只水藍色禮盒遞給隋宜,邵先生寄給你的。 另外兩個單單只有盒子的,她交給葉雍哲,你和書意的。 隋宜一面上樓一面翻看起來。 自從八年前住進這里之后,她就再也沒有離開過,不知道邵經華是怎樣辦理的手續(xù),但總之現在她和葉書意姐弟同在國際中學念書,她念高三,這對同胞姐弟念高二。 邵經華做的是地質考察工作,常年出差,深山老林中一呆就是幾個月,偶爾出國與會,就會像今天這樣給他們寄禮物。隋宜已經收到很多,但她幾乎不戴也不用,不知道為什么,已經八年了,可她還是覺得生活搖搖欲墜,畢竟善意施舍與真切關懷之間的界限其實很模糊。 隋宜如今出落得很漂亮,秀姐總拿她和電視上的廣告女模特比。學業(yè)也很順利,成績全A,畢竟邵經華對待她和葉書意從來一視同仁,為她們花同樣多的錢,請同樣好的輔導老師。她在班級里不大說話,待人冷淡,卻似乎仍然受同學們喜歡,大家總會約她一起喝奶茶參加聚會,即使拒絕了,下次也一定還問她。逐漸收到一些情書,還沒看便被葉雍哲扔掉了,雖然她并不好奇,卻仍覺有些可惜,本想收藏起來的 但總之,這些都無關緊要,隋宜只喜歡一件事,她喜歡寫試卷,常常在發(fā)布??汲煽兓蚋傎愵I獎之后收到大家或欣賞或羨慕的目光時,隋宜才會稍稍有一點點快樂感與幸福感,這終于是她自己靠努力換來的。 但這樣的快樂很短暫,且不真實。 我爸送給你什么?葉雍哲問隋宜。 他今年十六歲,變聲期剛過,聲音仍然有些沙沙的低沉。 隋宜輕輕晃一晃盒子,很輕,且微微作響,因此她莞爾道:和書意一樣吧,應該還是項鏈手鏈。 葉雍哲嗤笑一聲,他難道沒發(fā)現,你從沒戴過。 隋宜看著他,笑一笑,別這樣。 說罷,拉住葉雍哲的手晃一晃,轉身回了房間。 對,她已經擁有自己的房間,房間里有掛著貝殼色紗帳的公主床,有米奇形狀的吸頂燈,有水晶玻璃圓形梳妝鏡并粉色亮漆桌面,諸如此類,都是小時候邵經華給她置辦的,現如今早已顯得幼稚無比,但隋宜仍然十分喜歡。這都要感謝邵經華,隋宜想,他一定是這世界上最善良的人,在她最無依無靠的時候陪伴她,給她吃東西,最后帶她回家。 隋宜拉上窗簾,趴在床上,反復觀看這張明信片,這是她小時候最喜歡收到的東西,在通訊發(fā)達的現代社會其實已經不再必要,可是邵經華依然照做。內容其實很簡單,不過是問候她好,叫她注意飲食和鍛煉,祝她每天開心,最后說,新年之前會回來。 新年,還有三個月,隋宜想,如果到新年的前一天,那么邵經華離家就是整整五個月。暑假她參加了A大夏令營并拿了優(yōu)秀,這學期也通過了自主招考,這些好消息她都打電話告訴過邵經華了,但她依然想要親口再告訴他一遍。 邵經華回來那天竟然真的是過年前一日,大年三十。當日天氣不大好,灰蒙蒙的,下午又飄起細細密密的小雨,隋宜趴在臥室的飄窗上看外頭,窗紗輕輕抖動,冬日的風失去柔軟,只剩刺骨。 秀姐前些日子買了棵三米高的桃樹,今天才送到,她正在下面指揮著臨時請來的園藝師傅加緊速度修剪枝椏,并往上不斷地掛一些紅燈籠、紅鞭炮模型,隋宜探了探身子,將手伸出窗外。 小心一點。葉雍哲躺在隋宜腿上睡覺,大約被她的動作驚醒,疲倦地掀開眼皮看向她。 隋宜笑一笑,收回了手。 葉雍哲便握住她的手,把它貼到自己臉頰上。隋宜下意識伸出手指,輕輕順著他的眉骨描摹向高挺鼻梁。 葉雍哲忽然睜開眼,卻并不看向隋宜,只是問:你在看他什么時候回來? 什么? 我不喜歡他回家。葉雍哲喃喃道。 隋宜揶揄他,你誰都不喜歡。 可我喜歡你。 你只是喜歡奴役我。隋宜笑道,伸手捏了捏葉雍哲的面頰。 他早已不似小時候那樣漂亮得像個小女孩兒,他已經成長得高挑,英俊,唯一缺點是性格古怪,有些桀驁不馴。 葉雍哲不同她爭辯,只是不重不輕地咬了一口隋宜的指尖。 隋宜自然不會和他計較,目光再次飄向窗外。 邵經華的車緩緩駛進院中,發(fā)動機聲響安靜下來,葉雍哲仍然躺在隋宜腿上一動不動,隋宜只好也不動彈,直到葉書意突然推門沖進來。 她笑盈盈叫道:你們怎么還在這兒,爸爸回來了。說完,三兩步上前拖扯葉雍哲。 隋宜趁機收回雙腿,跳下飄窗,穿上拖鞋,挽住葉書意胳膊,小鳥般飛快出了臥室。 走至一樓樓梯處,正聽見邵經華與秀姐說話。 他們呢? 快下來了吧。 都好嗎? 當然了。 隋宜好嗎? 隋宜聽到邵經華單問自己,不由心中一跳。 再好不過了。秀姐聲音帶了笑意,期末的零診又考了區(qū)第一。 邵經華似乎也在笑,是,我聽書意告訴我了。 爸爸偏心!葉書意高聲叫道,為什么不問我! 話落,她已經撲進了邵經華懷中,邵經華抱住女兒,朗聲笑起來,手掌沒輕沒重地拍了幾下她后背,把葉書意拍得嗷嗷叫喚起來。 目光看向葉書意身后的隋宜,笑意似乎更深,好嗎?隋宜。 隋宜對他點頭,我很好。 你又長高了。 是呢是呢。葉書意插嘴,我們這學期每天都打羽毛球了。 秀姐附和說:還更漂亮了。 隋宜有些害羞,肩頭卻忽然搭上一只手,隋宜扭頭看向來人。 雍哲。邵經華先叫他。 爸。 他們父子的感情一向有些冷淡,久別團圓的氛圍也稍稍冷卻下來。 邵經華避開他的目光,松開葉書意,走到隋宜身旁,撫了撫她發(fā)頂,順著她蓬松卷曲的發(fā)尾滑下。 隋宜忍不住,也上前兩步,隔著他深色的冷冰冰的大衣輕輕抱住他腰,又立刻松開。邵經華的下巴不小心擦過隋宜額間,雖然只有一秒鐘,但隋宜還是感覺整個人都失神發(fā)軟。 這一切都落在葉雍哲眼里,他只是不語。 邵經華問隋宜:怎么好像不太開心? 隋宜否認:沒有啊。 我有禮物送給你。 隋宜終于露出笑容,但她想,左不過仍是首飾,這些是葉書意喜歡的。 果然,葉書意伸長了脖子看向邵經華手中的鐵盒子。 隋宜接過,盒子沉得她幾乎沒端穩(wěn)將要翻倒出去,隋宜剛張口要驚呼出聲,葉雍哲已經伸出一只手替她托著底部,他的手掌剛好覆在隋宜手背,隋宜側頭看他一眼,笑了笑。借著葉雍哲的手,隋宜掀開蓋子,里頭是幾十張明信片,都貼有國內國外各地的郵票,五光十色,格外漂亮,只是沒有內容,沒有郵戳,有些遺憾。她取出明信片,原來底下是各式各樣奇形怪狀或漂亮或丑陋的石頭。 隋宜笑起來,是了,她很喜歡,她就是喜歡石頭,喜歡邵經華每天都在接觸到的東西。 謝謝。隋宜小心地將盒蓋扣好,將盒子抱在懷里,面上有些紅撲撲,她又說,謝謝。 晚飯秀姐露了好大一手,滿滿當當一桌各式菜色,邵經華與秀姐各飲一杯威士忌,三個年輕人開了一瓶起泡甜酒,也喝了個見底。 大家同在客廳看電視晚會,葉雍哲與葉書意坐在隋宜左右兩側,葉書意酒量淺,喝得暈暈乎乎,挽著隋宜手臂將頭靠在她肩上,灼熱的呼吸夾雜著酒氣不斷噴向隋宜脖頸,隋宜覺得有些癢呼呼,半個身體都酥酥麻麻的,忍不住往另一側歪靠去,這就歪到了葉雍哲懷中。 秀姐熬了陳皮糖水出來,遠遠看見他們三人這姿勢不禁好笑。 隋宜看她笑,也笑起來。 她想起多年前,自己初到這里的頭幾日,雖算不上受歡迎,但起碼葉家姐弟并不排斥她??墒钱斔械男欣疃及徇M來,秀姐開始為她打掃裝扮房間,邵經華開始為她添置衣物書本時,兩姐弟立刻變做了領地被入侵的小獸直到某天,隋宜被姐弟倆推下了泳池,可她不會游泳,被這兩個嚇壞了的家伙費勁撈起時,她幾乎已經嗆死過去。 隋宜從來不是畏畏縮縮的小姑娘,可是她卻也深知寄人籬下之意,這到底是別人的家,她不能有不滿,甚至不可以說不。 深夜躲在被窩里想著許玲哭泣一番后,又狠狠擦干眼淚,這是頂頂沒用的東西,隋宜告誡自己,要忍住,要心懷感激,起碼不至于露宿街頭。畢竟這世界上萬般辛苦,除了死亡以外,絕不會有比不知道今夜睡在哪里的惶恐之感更苦的了。 那天晚上,隋宜聽到邵經華怒氣滔天的斥責聲,以及葉雍哲不屈的號啕大哭,他大約是一個人為這樁惡作劇承擔起了罪責。 稍后,邵經華從亂哄哄纏成一團的被子里把雙眼紅腫、滿身大汗的隋宜解救了出來,他只是松松抱著她,讓隋宜坐在他腿上,將她整個攏在懷中,輕輕拍撫后背。他的懷抱與許玲和秀姐皆不同,硬邦邦又冰涼,可是卻同樣溫柔,他聲音格外低沉,絮絮地同隋宜講一些山里野外的趣聞,隋宜大多聽不懂,但卻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安慰,只覺在一片漆黑中抓住了一絲亮光,終于擰著邵經華的袖口緩緩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