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致同意，周嘉平是個癡情種，因著他堂堂一個三省總司令，男人三十又是大好年紀(jì)，別的男人三妻四妾金屋藏嬌，他的身邊始終只有小安，這不是癡情，什么才是癡情？

周嘉平走到哪把小安帶到哪，給她花起錢來眼睛都不眨一下，什么最新的高衩旗袍無袖旗袍皮包手表珍珠耳飾金手鐲鉆石戒指，別人有的小安要有，別人沒有的小安更要有，周亭還記得那次裁縫來家里送貨，提起新到的貂皮大衣，有三個色號，周嘉平點(diǎn)點(diǎn)頭，抬手一指小安：“一個顏色給她來一件?！?/br>
裁縫樂得合不攏嘴，小安正在給周嘉平點(diǎn)雪茄，細(xì)細(xì)火柴一簇火苗，照得白旗袍上肩膀處一支刺繡臘梅閃閃亮，來回烤熱茄身，煙葉香味淡淡地散出來，最后點(diǎn)燃雪茄頭，紅光暗暗閃到周嘉平手里，紅梅艷艷閃到周嘉平懷里，這才細(xì)聲細(xì)氣地道了一句：“爺對我真好。”

周嘉平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順勢揉揉她的肩頭，轉(zhuǎn)頭輕描淡寫地向周亭解釋：“她身體不好，貂皮暖和。我不喜歡看她穿重復(fù)的衣服?！?/br>
看吧，任是誰見了都要嘆一聲周總司令真疼姨太太，周亭本來也這樣以為，他哥一定是很愛小安的——至少是喜歡她的吧！

但又好像不是這么回事，沒來由的，周亭總感覺，周嘉平和小安的關(guān)系很古怪。

還是因?yàn)槟羌?，周嘉平從來沒有正式介紹過她，之前通過的信里也沒有半個字提到過她。倘若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你怎么忍得住不把她介紹給所有人呢？

小安對此也沒有任何異議，周嘉平不跟別人介紹她，她也不主動開口說話，不和周亭說話，也不和周嘉平的同僚說話，只見面笑一笑行個禮，酒席上安安靜靜四處幫忙倒酒，周總司令的女人自然是沒人敢碰的，她拎著酒壺，細(xì)腰一扭一扭地在男人堆里穿梭，像獸群里飛出的一只小蝴蝶。平日里在家更是安靜，周嘉平不忙的時(shí)候她坐他懷里，忙的時(shí)候她坐一邊，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時(shí)時(shí)刻刻望著周嘉平，關(guān)注周嘉平需要她做什么。

大部分時(shí)候，周嘉平只需要她乖乖地待著，那小安就乖乖地待著。像空氣，像物件，也像寵物，唯獨(dú)不像人。

這天周亭終于是忍不住了，他尋著個小安出門去做指甲的空當(dāng)，開口問道：“哥，你喜歡她……小……嫂……姨太太嗎？”

這話問得十足蠢笨，先不說稱呼換了三個才確定用哪個，這問句本身也有毛病，問周嘉平喜不喜歡他的姨太太？不喜歡她還會這樣拿金銀綢緞上好藥材供著她，養(yǎng)著她？

周嘉平聞言也是覺得好笑，這小子不會是書讀太多反而癡傻了吧？但他還是答道：“小安是我的妾，我自然是喜歡她的。”

“可是你都沒向我介紹過她?！敝芡ふf。

“是嗎？我大概是忙忘了?！敝芗纹叫⌒〉卦尞惲艘幌?，隨即又平靜了。很顯然，他也沒什么歉意，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他并非有意隱瞞，更不是覺得她不配，他只是忘了，就像普通人時(shí)常忘記家里筷子上的雕花是梅花還是牡丹——筷子很重要，沒有筷子沒法吃飯，你每天都得使用，但也不見得那么重要，畢竟你可以隨時(shí)換一雙新筷子……對周嘉平來說，小安就是這樣的存在。

好吧，他是應(yīng)該向周亭介紹一下小安。

“四年前，她是錦華樓的頭牌，”周嘉平說，“何司令求我辦事，包了她一個月送我。我覺得小安省心，就一直留著她?！?/br>
“省心？”周亭下意識地重復(fù)了一遍，他沒想到周嘉平對小安的評價(jià)簡單就算了，還居然是這兩個字。他成日忙著刻苦學(xué)習(xí)，還沒談過戀愛，但他讀過書，也見過別人的戀愛，喜歡一個人，怎么會拿省心來形容呢？喜歡一個人，明明是覺得這人是全天下最不讓人省心的小糟心鬼。

“她比小娃娃還迷糊，一刻離不得我?！彼耐艓е^疼又甜蜜的微笑，拒絕了和他一起上圖書館學(xué)習(xí)的邀請——天！同僚的女友可是傳媒專業(yè)排名前三，頂呱呱的優(yōu)等生！

而且，而且喜歡一個人，怎么會只想得到一個詞來形容她呢？周亭想起他讀過的，墜入愛河的人們提到愛人總是有說不完的話，愛讓最無知的農(nóng)民成為詩人，愛讓最兇狠的老鷹化身蜜蜂，醉醺醺，飄飄搖搖地吐著蜜，每一滴都是對愛人無邊無際的溢美之詞。

周嘉平怎么會只想得到省心？

“是啊，省心?！敝芗纹礁纱嗬涞爻姓J(rèn)，“我一個三省總司令總不能身邊沒女人，有她在我身邊擋著，省得他們總想著給我塞些個什么小玫瑰銀鳳凰的——鬼知道這些女人都是什么來路！我可不想回了家還提心吊膽……小安沒有二心，伶俐又乖巧……”

“哥，你為什么不成親？”周亭問。成親不是一樣能解決這些問題嗎？

周嘉平聞言又笑：“成親？跟誰成親？”

周亭腦子里蹦出好些人來，王小姐張小姐李小姐……正經(jīng)人家的小姐們，知書達(dá)理規(guī)矩清白，周亭相信她們都會喜歡周嘉平的，年紀(jì)輕輕，相貌英俊的三省總司令，他該是所有少女春閨里的夢中人才是。

“我才不要，”周亭還沒開口，周嘉平已經(jīng)一口回絕了，“聯(lián)姻只會打破目前的勢力平衡——我不娶妻一日，就能吊著這幫老東西一日，誰都想巴結(jié)我，誰都忌憚我——誰知道我下一步會和誰聯(lián)盟呢？這比娶妻的好處多多了……這又是留著小安的另一個好處了，我再怎么專寵她一人，她也是妓子，不能坐正妻的位置，這位置理所應(yīng)當(dāng)空著，讓他們眼熱去?！?/br>
不知怎么，周嘉平說到“我專寵她一人”時(shí)，周亭竟聽出了一絲古怪的譏諷意味，像針一樣，狠狠地刺了他一下。周亭抖了抖。

“更何況那些大家小姐……嬌嬌滴滴扭扭捏捏，”周嘉平皺了皺眉，“我忙得很，可沒工夫伺候她們?！?/br>
周亭搓了搓手臂，他覺得冷，就好像有人往他手臂里灌了水銀……勢力，合作，好處，這些東西冷冰冰的，一點(diǎn)生氣也沒有，但妻子一詞的背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呀！周亭回想起他在美國念書時(shí)的老教授夫妻，老教授說起妻子總是滿臉幸福，他為她寫過一百首甜蜜的情詩，他整日向周亭念叨她——她做的土豆湯能讓最挑剔的食客閉嘴，周，來看她給我織的新圍巾，我讓她也給你織了一條……這才是周亭心中的婚姻！他希望周嘉平也擁有的，溫?zé)岬模q絨的，讓人心安讓人微笑的東西！

他愣愣地看著周嘉平，第一次覺得這人面目有些陌生了，他咽了下口水，問道：“哥，除了小安，你……你沒有心儀的小姐嗎？”

周嘉平不假思索地?fù)u搖頭。

“那以前呢？你也沒有心儀過誰嗎？”周亭又問。

周嘉平還是搖頭，完了沖周亭擠眼睛：“怎么，我的小阿亭有意中人了，想讓哥哥幫忙拿主意？是哪家姑娘——該不會是洋小姐吧？”

周亭搖頭：“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