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只蝴蝶

    煙汀，你這幾天怎么老是心神不寧的？你在想什么？

    篤志女中校園里的楓葉落了一地，少女們生怕踩到一地的蕭瑟，偶爾還會跳躍著避開。顧煙汀抱緊手中的國文課本，癡癡看著前面同學(xué)搖曳的長辮子，再次陷入沉思。

    喂！！

    蕭檸見顧煙汀不理人，直接跳到她的面前，盛開手臂攔住她。

    ??？？怎么了？

    顧煙汀差點(diǎn)撞進(jìn)蕭檸的懷里，被她這樣一嚇唬，原本天馬行空的思緒終于回籠了。

    蕭檸回到好友身側(cè)，但目光依舊上下打量著，似乎從那天校慶舞會以后，這人就變得不太正常，總是一副有心思的模樣。

    你那天在舞會上是不是看上什么人了？

    啪！

    國文課本從少女手中滑落，直勾勾砸進(jìn)堆成小山的樹葉中。

    你別瞎說！哪有！

    顧煙汀慌忙彎腰去撿地上的書本，彎腰時長長的發(fā)辮不經(jīng)意掃過枯黃的落葉，孤零零的葉子被無辜地彈出老遠(yuǎn)。她拍了拍沾了灰的書本，低低埋著頭試圖躲開好友戲弄的目光。

    韋蘅？

    ？

    那是蕭檸的發(fā)小，她怎會動這樣的心思！

    汪先生？

    ？

    汪先生請她跳舞，不過是出于禮貌！

    劉友治？

    ？

    劉友治是她們同班同學(xué)劉友荷的親哥哥，是已然婚配的長輩！

    一開始猜顧煙汀心系何人是好奇，現(xiàn)在看她的表現(xiàn)，蕭檸倒品出幾分有趣。

    我偏要猜猜，你這般心神不寧是為誰！

    ...

    蕭檸將手指放在太陽xue上，邊揉邊努力回想，她將那天和顧煙汀說話、跳舞的人都回憶了一遍。

    ??！

    顧煙汀被蕭檸忽然的驚呼聲，嚇了一跳，她只覺得心被人猛揉了一下。

    顧煙汀，該不會是那個穿棕色西服的男人吧！

    是有一個穿棕色西服的男人請她跳舞，這人似乎是和那個男人一起來的。

    不是！

    唉唉唉！有什么還害臊的！咱們都17了！遇見喜歡的人，不是很正常嗎？！

    顧煙汀耳朵開始發(fā)燙，她不清楚到底什么是喜歡的感覺，好像自從那個男人請她跳了第一支舞，她便一直暈乎乎的。

    人家挺不錯的，個子高、長得也斯文，我記得整晚上他就只邀了你一個人跳舞！

    這下少女的耳朵、臉頰徹底緋紅一片，她嗔怪地瞪了眼喋喋不休的好友，一跺腳朝校門口奔去。

    顧煙汀，你心動啦?。?！

    蕭檸望著逃走的背影，哈哈大笑。

    校門外的小玉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自家小姐用書捂著臉匆匆跑來，小姐白皙的小臉上掛著兩朵紅云，如今真成了桃花似的面容！

    小姐，你怎么了？你和檸小姐說什么了？

    顧煙汀怪這小玉一點(diǎn)眼力見兒都沒有，偏要那壺不開！

    沒什么，沒什么，咱們趕緊回家吧！

    小姐，你真小氣！

    你才知道??？！

    小姐，你討厭！

    哈哈哈，可你也拿我沒辦法~

    小玉氣呼呼鼓著小嘴，但手上還是沒有忘記攙扶自家小姐上洋車。

    我告訴太太去！

    娘才舍不得罰我呢~

    哼！

    停著主仆二人你來我往的幼稚斗嘴，洋車車夫嘴角露出開心的弧度，腳下跑得也愈發(fā)利索。

    小姐，玲瓏之前跟著四姨太去了靜宜園，聽說靜宜園的楓葉今年格外紅~

    小玉一邊給顧煙汀梳著頭，一邊將早晨從玲瓏那里聽來的消息講給自家小姐聽。

    我也想去靜宜園看楓葉了...

    二房沒錢叫汽車，去年顧煙汀便沒能去靜宜園看楓葉。

    小姐，我身上攢了兩塊大洋，要不咱們湊湊，湊三塊大洋，咱們就能叫車了~

    我倒是攢下三塊大洋，可五塊大洋夠咱們來回嗎？

    顧煙汀也是心動的，因為誰都知道靜宜園的楓葉極是好看，她去年沒去成已經(jīng)特別后悔了！

    那咱們就和其他人從靜宜園湊一輛車回來啊！

    誰說不是呢？！屆時厚著臉皮和其他游人拼一張車便能回到北平城里！

    在林茵塵再三囑咐下，顧煙汀和小玉踏上靜宜園觀秋葉之行。兩人花三塊大洋搭車來到靜宜園，兜著剩下兩塊大洋，主仆兩人徹底抱著將計就計的想法撒歡式游玩起來。

    小姐，你看那處楓葉開得真好！

    小玉指著某處高地上的楓樹，興奮地對顧煙汀說。

    走，咱們走近些瞧瞧！

    兩人手拉手向那處開得紅艷艷的楓樹走去，剛跨過一處石階，顧煙汀便嬌氣地喊起腳疼。

    小玉，早知道我就不穿這雙繡鞋了！真是勒腳！

    顧大小姐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微微抬起自己的蘭色蜀錦繡鞋左右展示，這繡鞋確實穿不了走路，要不是為了配合今天身上墨藍(lán)色長袍，顧煙汀哪里會穿它出來爬山！

    小玉看看小姐腳上的鞋子，又看看遠(yuǎn)處的楓樹，極其不甘心。

    小姐，要不你在這歇一歇，我湊近看看那楓樹，要是有落葉，我給你帶一片回來！

    好啊，我就坐在這等你！

    顧煙汀欣然同意，她現(xiàn)在坐在半山腰，向下眺望，也不失一種情趣。小玉蹦蹦跳跳走開，走出幾步還不忘回頭看看，見自家小姐安分坐著，她便更加愉快地邁開腳步。

    望著滿眼的紅色，少女心情豁然開朗，還未享受多久的獨(dú)處時間，遠(yuǎn)處緩緩出現(xiàn)一個頭戴白色禮帽的男人身影，他穿著白色襯衣搭配黑色西裝長褲，襯衫外套著件灰色馬甲，小臂上搭著的是他脫下來的黑色西裝外套，好一個西方紳士！

    傅昀今日給王宋兩人放假，宋裕合拒絕了王杰勉聽?wèi)虻难s，獨(dú)自駕車前往靜宜園。來北平兩個月有余，他還未好好看過這里的風(fēng)景。走到半路，他稍稍發(fā)熱，再三猶豫后脫下西裝外套，剛將搭在小臂上新置辦的衣物捋平，抬頭便注意到遠(yuǎn)處石墩上坐著的妙齡少女。少女梳著蓬松柔軟的麻花辮，額前留著零星細(xì)碎劉海，一雙顧盼生輝的眼眸像珍珠似的又大又圓，鼻子挺翹立體，嘴巴小巧嫣紅，一時不知是人比景美，還是美景淪為陪襯。

    原來是認(rèn)識的人！是那個在學(xué)校舞會上請自己跳舞的棕色西裝男人。

    你好，好巧。

    宋裕合主動上前，跟有些愣怔的少女問好。

    顧煙汀別扭地摸摸自己額頭的劉海，幽幽站起來跟他交談。

    是啊，好巧，你也來看楓葉嗎？

    是的。

    這實在是個很傻的問題，這個季節(jié)來靜宜園，不就只能看楓葉嗎？

    怎么只有你一個人在這？

    少女四周未見其他人，可她并不像會獨(dú)自前往靜宜園的人，至少該有個隨從吧？

    沒有，小玉去前面看楓樹了，她很快就會回來。

    顧煙汀連連擺手，說不上來為什么，面對這個男人，她有些緊張。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掃了幾眼面前的男人，他長得十分斯文，尤其是那微長的鬢角，有種古代文人sao客的氣質(zhì)。

    那我陪你等等吧，我一個人看風(fēng)景也沒什么意思。

    ??？哦！那你要坐著嗎？

    少女紅著小臉慌忙挪動幾步，將后面的石墩讓給面前的男人。男人看她羞澀、無措的模樣，淺淺一笑，也真的朝石墩走去，坐下前他先用手輕輕撣了下石面，接著微提褲腿坐了下來。

    你也坐吧，這原來是你的位置~

    男人只坐了石墩一個角，剩下大半面積都空給了站著的少女。顧煙汀躊躇幾秒，尋思著挨得也不近，剛才自己也沒歇多久，于是，順著石墩另一個角坐了下來。

    再遇便是有緣，我們交個朋友吧？

    男人側(cè)頭對她微笑，目光真誠而友善。

    啊~好??！我叫顧煙汀，17歲，就讀于篤志女中，在念高三。

    顧煙汀回以真摯的笑容，如果忽略她此時過于端正的坐姿，那她此刻的表現(xiàn)還算得上落落大方。

    宋裕合笑了，他笑時左側(cè)臉頰閃現(xiàn)一個小小的酒窩，酒窩消失后，他摘下頭頂?shù)陌咨Y帽，翩翩朝少女施禮。

    我叫宋裕合，布施優(yōu)裕也的裕、天作之合的合，年紀(jì)嘛...比你大上6歲。

    顧煙汀再次不知所措，她從不這般介紹自己的姓名！正在她要開口解釋自己姓名時，宋裕合復(fù)又接話到。

    你名字里的煙汀可是出自蘇東坡先生的？

    你怎么不覺得是陸游的？

    聽聞少女的反問，宋裕合好似低頭認(rèn)真思考一番，片刻抬頭直視她，用篤定的口吻回復(fù)道。

    因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江南的優(yōu)美如畫。

    撲通、撲通。

    顧煙汀覺得他像是夸了自己，但又好像在夸江南的風(fēng)景，怎么可以說這樣令人混亂的話語？！

    我其實沒去過江南，但東坡先生這首卻讓我仿佛身臨江南美景。尤其是那句魚翻藻鑒，鷺點(diǎn)煙汀，寫得絕妙，水中的游魚不時躍出明鏡般的水面；水邊沙洲之上，白鷺點(diǎn)點(diǎn)，悠游自在。有暢游的魚兒、清澈的湖面、自在的白鷺、有水天相接的怡然，江南該多美??？

    宋裕合仰頭凝視天空，陷入期待、向往的思緒中。

    原來他真的是在夸江南美景??！

    心跳漸緩，顧煙汀也跟著他凝視的方向揚(yáng)起下巴。

    嗯，很美。我兒時跟隨祖父回去過一次，雖然記憶依稀，但我還是很肯定那里很美。

    氣氛變得溫馨、和諧起來，年輕男女仰頭望天的模樣，連路過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上幾眼。

    咱們這副向往江南的模樣，這滿山的楓葉知道怕是要傷心的~

    男人音調(diào)起伏，言語里帶著揶揄和俏皮。

    哈哈哈哈，東坡先生也寫過它們呀！春水蘆根看鶴立，夕陽楓葉見鴉翻。

    楓葉蕭蕭桂葉碧，萬里遠(yuǎn)來超莫及。

    兩人同時開口，但顧煙汀背誦的是蘇軾的，宋裕合背誦的是，毫無默契的兩個人，偏頭互相對視，接著都哈哈笑出聲。

    小姐，小姐！

    小玉舉著紅透了的楓葉，從遠(yuǎn)處跑來，她跑近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小姐正和一個陌生男子坐在石墩上，笑得無比開懷。

    小姐，你在笑什么？

    顧煙汀瞧瞧小玉手上的楓葉，又看看她跑得凌亂不堪的發(fā)髻，心情愈發(fā)暢快和開朗。

    沒什么，我們該回去了~

    小玉只見小姐起身，嗖一下奪走手里的楓葉，接著拉過自己的胳膊，一副馬上就要離開的樣子。

    那個...我們時間不早了，我們先回去啦！

    顧煙汀說完，拽著小玉的衣衫就往山下走，走出幾步后，她又意識到自己實在唐突，重新轉(zhuǎn)身朝剛站起來的宋裕揮了下手，以示告別。

    小姐，你認(rèn)識人家嗎？

    還未走遠(yuǎn)，小玉便開始喋喋不休，顧煙汀耳朵發(fā)燙，拉著求知欲過強(qiáng)的小丫頭加速逃離。

    小姐，我問你話呢！

    ...

    小姐，你們說了些什么啊？

    哎呀，別問了，快走吧！

    ...

    兩人一直趕到山腳，才開始苦惱回家的車錢。

    小姐，咱們該怎么辦呀？

    往來車輛多以私家車為主，并未見專門接活的車輛停泊，這下主仆兩人徹底陷入困境。

    小姐，要不咱們就說您是前清協(xié)辦大學(xué)士顧安遠(yuǎn)的孫女，問能不能搭車進(jìn)城？

    不行！

    小姐...不這樣說，咱們怎么進(jìn)城??？

    那也不行，我不能亂用祖父的名諱。

    小姐...

    不行。

    哎，那咱們怎么回去呢。

    再等等吧，也許有車來。

    或者我可以送你們回去？

    男人聲音自兩人身后傳來，顧煙汀和小玉皆被嚇了一跳！顧煙汀回頭，果然是剛才匆匆告別的宋裕合！

    宋裕合見顧煙汀面上出現(xiàn)絲絲羞憤，馬上攤開雙手表示，并無惡意。

    我耳力向來不錯，你們討論的又太激烈，所以我就不可避免地聽到了！

    羞憤瞬間變?yōu)樾邜u，顧煙汀悄悄掐了下小玉的胳膊，小玉被掐得差點(diǎn)原地蹦起。看著自家小姐又羞又氣得模樣，小玉生怕她要犟嘴拒絕，于是馬上滿口答應(yīng)。

    謝謝你，先生，您真是個大好人！

    喂！

    顧煙汀轉(zhuǎn)頭憤怒瞪著小玉，她剛想拒絕來著！

    宋裕合掏出兜里的汽車鑰匙，和善地?fù)P起唇角，示意兩人跟上。

    你們跟著我吧，汽車就在前面。

    等宋裕合率先向前走，小玉才拖著顧煙汀跟著男人的腳步。

    小姐，太太常和我說：死要面子活受罪。

    哪個太太說的？

    這不像是林茵塵會教小玉的道理。

    大太太。

    那合理了。

    半拖半拽間，兩人走到轎車面前，宋裕合并未直接上車，而是站在車門前，給少女們拉開車門。

    謝謝。

    顯然這時候死要面子活受罪是有道理，顧煙汀不希望祖父蒙羞，但也不愿意被困在靜宜園。

    不客氣。

    回城的路上，小玉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宋裕合禮貌回應(yīng)，說到開心的地方，他也會捧場大笑。反而顧煙汀還是覺得羞愧，她總覺得麻煩了別人，幾番思量后，她決定把手里的大洋留下，至少夠男人買包煙吧？

    車穩(wěn)穩(wěn)停在煤市街街口，主仆兩人互相攙扶著下了車，離開前，顧煙汀再三和宋裕合道謝。

    今天實在謝謝你，沒有你，我們都沒法回來。

    不客氣，舉手之勞罷了。

    宋先生，您真是好人！

    小玉由衷覺得這位先生沒有架子，特別親切。

    真的不用那么客氣，你們快回去吧，有緣再見~

    好，有緣再見。

    見纖細(xì)的背影遠(yuǎn)去，宋裕合維持了一天的笑容才漸漸褪去，望著少女們遠(yuǎn)去的方向，他幽幽嘆了口氣。轉(zhuǎn)回臉，車鏡前掛著的龍紋玉佩猝不及防映入眼簾，宋裕合伸出食指戳了下玉佩，待玉佩不受控制地?fù)u晃后，他終于踩下油門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