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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遺光(軍官)在線閱讀 - 公狼

公狼

    面朝墻的王老九聽到女人嗚嗚的哭聲,下意識想轉(zhuǎn)過身去,不料腰腱一扯,痛的齜牙咧嘴。

女人聽到痛呼,放下抹淚的手,慌忙爬到床上

“咋咧?”

“扯著,扯著嘞!”

王老九虛虛捂著沒受傷的地方,哎呦哎呦的叫喚。

她彎下腰,掀開被子

見男人此時光著上身,

灑到床上水銀一樣的月光,照出土黃肌膚上朦朦朧朧一團(tuán)烏紫發(fā)黑的腳印。

王老九感受到后腰有手指在撫摸著,那指尖有些粗糙,毛刺扎著皮膚,癢癢的,他禁不住崩緊了,正想開口叫她別摸了。

一滴眼淚卻突然滴到了他的皮子上,燙的他一抖,愣住了。

等他反應(yīng)過來,心頭一暖。

“哭甚哩!我人好著嘞!”

他咬著牙,慢慢吞吞轉(zhuǎn)過了身。

看見女人低頭捂著臉。

王老九分開她的手,露出一張布滿風(fēng)霜的面龐。

女人不年輕了,但從五官輪廓隱約可以看出年輕時候的秀美。

他抓著她的手,叫了聲

菊!

銀菊白了他一眼,嘴里卻忍不住罵李保長

“那滿肚子毒汁子的,早早閻王叫收了他!”

王老九不嫌棄她潑辣,反而笑得甜蜜。兩只粗糙的手抓在一起,緊緊不愿意松開。

房間里流淌著脈脈的情意,隔壁屋子里的陸金卻睡不著了。

自躺下來,他腦海里總在想著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剛剛院子里腳步聲一響,就叫他聽著了。

等隔壁門一開一和,他支著耳朵,睡意愈發(fā)消散的沒影。

等了好久,沒見動靜……

他想了想,抬頭一看坑上躺著的遺光。

她籠罩在一片靜謐的月色里,像一團(tuán)不真切的影子。

看不清楚,是睡著了還是沒有。

陸金輕手輕腳的坐起來,走到門口,偷聽起墻根來。

可惜!

他直起腰,掏了掏耳朵。

說的太小聲了些,什么都聽不清楚。

陸金決定放棄,走回去,正看見躺在床上的遺光,睜開了眼睛,透出兩道寒月般的目光,眨也不眨的看著他。

自己剛才的舉動有些不正道。

他有些窘迫。

遺光坐了起來,輕輕問道:“陸大哥,怎么了?”

陸金抹了抹額頭,走過去,蹲在坑角抬頭回著她的話:

“晚上我從老九叔屋里出來,正好今天攔咱們的人來找他。他們不想讓我聽,我便回來了。剛剛,好像又有人進(jìn)了他屋,我聽著,像是一個女人。”

他補(bǔ)充道

“我之前問過,老九叔說他年輕時候婆娘難產(chǎn)死了,連個娃娃都沒留下。以后一直一個人,沒娶過。

他家里,就他一個。”

“那……或許是……”

陸金見著遺光欲言又止的神態(tài),知道她想說或許是相好,又覺得有些不妥。

點(diǎn)了點(diǎn)頭

“也許吧!可能是我想多了。別人的事情咱們也管不著那么多?!?/br>
重新躺下,陸金強(qiáng)迫著自己睡去了。

隔壁房間,

銀菊正沉默的擦著眼淚,或許是怕叫人聽到了,她連咽在喉嚨里的悲聲也不敢放出來。

實(shí)在是忍不住了,便將臉埋進(jìn)了被子里,一把瘦弱的肩膀在月色下哀慟的聳著。

王老九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被撕碎了。

當(dāng)年因?yàn)樨毟F,錯過了她。

后來終于她成了寡婦,他成了鰥夫。卻因著村里的流言蜚語,只能在眾人的眼底下只做一對普通的村鄰。

他暗地里幫她拉扯大兩個女兒。

等大妹終于成年,生的花骨朵一樣漂漂亮亮。

他們覺得日子總算有了點(diǎn)盼頭。

卻遇上了蝗災(zāi),被選上了祭河!

那時候,他舍不得自己心愛的女人留眼淚,更舍不得當(dāng)做女兒一樣養(yǎng)大的大妹被當(dāng)做牲畜一樣的送了命。

絕路之下,匹夫生勇,

他在半夜里頂著洶涌的黃河水撐著皮筏將大妹送去了遠(yuǎn)方。

一個她一輩子回不來,親人也不知道的遠(yuǎn)方。

而現(xiàn)在,這個苦命的女人的苦難卻遠(yuǎn)遠(yuǎn)沒有結(jié)束,村子里又將重辦人祭,這一次的祭品是她15歲的小女兒——花。

“要是花再沒了?我活著干什么呢?”

銀菊撕心裂肺的哭著,這悲痛叫王老九也忍不住熱了眼眶,本份的漢子難得的對一向尊敬的村長生了怨念

“村長怎這樣狠,送走一個,又要再奪你最后一個?!?/br>
聽了這話,銀菊陡然從被子里抬起頭,她此刻披頭散發(fā),咬牙切齒的面容看起來分外猙獰

“還不是欺負(fù)俺一個寡婦!

大妹是逃走的,村里叫老溝莊的罵到抬不起頭。這幾年鬧一次蝗災(zāi),就有人朝俺屋里丟石子,罵大妹害人精,惹怒了河神。

現(xiàn)在小花就是給他們出氣,替她姐頂罪的!

我真蠢死了,應(yīng)該早點(diǎn)把花兒嫁出去啊,就是嫁貓嫁狗,也比沒了命強(qiáng)啊!”

銀菊越想越是痛苦,她撕扯著自己的頭發(fā),不住的扇自己的耳巴。

王老九顧不得疼痛的傷口緊緊的攥住了她的手,防止她自虐。

“夠了!”

他低低的咆哮。

銀菊一僵,終于還是順從的軟了下來。

“要你像大妹一樣一輩子見不到花,中不中?”

“中!”銀菊脫口而出,

卻頓了頓

“只要知道她們活著,叫我死了,也甘心哩!”

她這縹緲的聲音,好像天外飄過來的一樣。

王老九攥著她的手,只覺得冰冷瘦弱的像是一塊石頭。

他的心顫了顫,將那雙寫滿磨難的手團(tuán)在了手心里。

“那就定了!”

他看了眼窗外,水銀樣的月光里,隔壁的屋子靜立在黑暗中。

王老九的目光沉下來,像一匹破釜沉舟的公狼。

集市風(fēng)波

陸金被雞叫醒,天還皴黑,紙窗外只投進(jìn)來微弱的幾縷光亮。

他朝炕上一瞧,遺光還睡著。

這幾天趕路太累,他搓了搓臉,覺得整個人清醒許多,悄悄的坐起來,將地上的鋪蓋一收,出去了。

王老九被生物鐘鬧醒,身上的疼痛先于睡意的消散而蘇醒過來。

昨天夜里睡得太晚,加上傷口,令他臉色如紙人般難看的蠟黃。

陸金端著碗雜菜湯粥進(jìn)來的時候,他正躺在炕上捂著傷口低低的呻吟。

食物的香氣躥入鼻尖,憂愁一夜的肚腸叫囂著,

他抬頭一看,陸金站在他的床頭笑了笑。

“叔,起來吃點(diǎn)!”

陸金小心著將他扶起來。

王老九看著海碗里黃色的糊糊——

玉米面?

他努力回憶著,家里似乎沒有這東西。

他壁櫥里只一小把田里割稻子掉落在地上的麥顆,角落里一串紅薯藤。

這莫不是……

他抬眼看著年前年輕的男人,心里有一絲觸動。

陸金拿著空碗走出來,正見到遺光在院子里洗臉。

清晨薄透的光,照得她皮膚瑩白的像玉一樣通透。

遺光擦干凈臉上的水珠,一抬頭正見著陸金站在門口。

“陸大哥!”

只那一聲,竟叫他耳尖燒的慌。

他低下頭,

“我燒了飯,在桌上罩子里?!?/br>
遺光瞧著他丟下句話,便逃也似的匆匆走了,心里納罕,目送著他黑色的背影轉(zhuǎn)進(jìn)了后屋。

玉米雜菜糊糊沒有油水,拿清水一涮就洗干凈了。

陸金甩了甩碗筷,正預(yù)備站起來,墻那頭,傳來隔壁人家的說話聲。

“要說這銀菊也是命歹。”

“該,當(dāng)寡婦就不本分,當(dāng)年要不是她家妮兒逃了,惹怒了河神,哪來那么多災(zāi)?

大前年旱,因?yàn)檫@事兒,最后一口出水的井也得讓出來讓老溝莊的先汲。

俺們老婆婆就是這么走的,想起來俺就恨!”

“哎,花的命也不好,多俊的女娃……”

她們更像是農(nóng)忙時候閑暇的碎嘴,沒頭沒腦的幾句話后,便沉默了下來。

而后是沉悶的麥穗甩在地上脫粒的聲音。

陸金拿著碗筷,從地上站起來。

等進(jìn)了廚房,遺光正吃好了。

他看碗底干干凈凈,沒剩下一顆米粒,臉上便露出了笑意。

盤算著自己包裹里還剩下的小半袋大米,應(yīng)該還能叫她喝上四五頓白粥。

稻谷養(yǎng)人,陸金預(yù)備去集上轉(zhuǎn)轉(zhuǎn),他想讓她吃碗干飯。

進(jìn)了陜地,除了饃饃便是面條了,也不知道……

她吃的慣不?

他思索著女人的飲食,一心想將她養(yǎng)的白胖。

這樣細(xì)碎的念頭,以前從來沒在他那顆裝滿了苦難和仇恨的腦子里出現(xiàn)過。

而現(xiàn)在,他默默的想著,竟覺得這感覺還頗不賴。

“陸大哥,讓我洗!”

他思考的時候沒提防,手里一空竟叫遺光將碗筷給抽走了。

等他追過去,那小女人正半蹲在地上洗刷了起來。

他靠在門邊,瞧著她柔美的側(cè)臉,那一舉一動,說不出的動人。

心里頭熱熱的,陸金低著頭,嘴角一彎,露出口白花花的牙來。

早上八點(diǎn),太陽已經(jīng)高高的掛在了正空。

村子里人家空蕩蕩的,田地里卻一片熱火朝天。

陸金領(lǐng)著遺光帶她去鎮(zhèn)上趕集。

他們打聽著走到了鎮(zhèn)上最大的一家糧店,聽人說,只這里有進(jìn)蘇州和東北的大米。

到了地方,門口停著好幾輛騾車,一行穿著短袖褲的伙計(jì)背著一包包新到的谷面進(jìn)進(jìn)出出。

幾個穿著破破爛爛光著腳,分不清是叫花還百姓家小娃的孩子,扯著口袋和下擺,專鉆在伙計(jì)的身下,撿那幾顆從麻袋里漏出來的糧食。

穿長褂掌柜模樣的男人站在門口指揮著,偶爾用眼皮子撩一眼那些孩子,卻并沒有說些什么。只在看到幾個想偷jian耍滑的伙計(jì),嚴(yán)厲的敲打幾句。

陸金看了一眼,覺得這家確實(shí)像別人嘴里說的那樣厚道。

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決定拉著遺光進(jìn)去。

“陸大哥,我在外面等你?!?/br>
她看了眼黑黢黢的內(nèi)室,進(jìn)出的伙計(jì)將門口都已經(jīng)擠得水泄不通了。

陸金也見到了,

“我馬上出來?!?/br>
他環(huán)視一圈,指著隔壁人家石獅子,”你站在那等我?!?/br>
那邊有一小塊陰影,遺光點(diǎn)點(diǎn)頭。

陸金進(jìn)去了,遺光閑著無聊,視線便落在門口忙碌的場景上。

五個騾車,八個伙計(jì)很快也便搬完了。

落下來的糧顆畢竟稀少,小孩子指頭靈活,沒一會兒將地面都撿的干干凈凈。

他們將布兜攥成很小的一團(tuán),糧食被擠壓,捏在小手心里很有質(zhì)感。

有幾個孩子臉上還掛著黑黑的鼻涕,現(xiàn)在也露出了笑容來。

這樣純粹的喜悅,是很動人的。

遺光旁觀著,也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意。

他們個個都有了收獲,卻并不急著走,反而紛紛捏著糧袋朝糧店邊上的胡同里走去,表情期待,好像是什么好事情等著一樣。

遺光奇怪的看過去,

那幾個小孩走到了一處側(cè)門,蹲下來,像是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

過了一會兒,

迎著眾人期待的目光,小門一響,從里面走出個靛藍(lán)色的人影。

童花頭,黑布鞋,最普遍的知識女性打扮。

孩子們歡呼一聲,見著她從胳膊肘斜挎的柳條筐里掏出幾個黑面餅子,一個一個的分到了他們手上。

還很有秩序。

遺光眼底里的好奇更濃了,她眼見著那人分完了餅子,卻并沒有走,反而站在臺階上,親切的同他們說著話。

隔得太遠(yuǎn),又是方言,遺光聽不太真切。

只見著兩方都笑意盈盈,孩子們也好似很尊重又親近這女人的樣子。

沒說多久,那女人進(jìn)去了。

孩子們也散去了,其中一對,好像是兄弟模樣,朝遺光的方向走過來,到了半路,那年紀(jì)幼小的,撲通一聲,昏倒在了地上。

哥哥像是嚇壞了,蹲下去哭著搖他,見沒有反應(yīng),便想將弟弟拉起來,可身材瘦弱,努力了許久也不見絲毫作用。

遺光憂心的不行,上次亳州的經(jīng)歷讓她總有些后遺癥,因此關(guān)注了許久也不敢有所動作。眼見著那孩子咬著牙關(guān)眼角溢出豆大的淚水,放聲悲呼,可巷子太深,入口太小,也無一個人來出手相助。

她的心好似被放進(jìn)油鍋里煎熬,又看了眼黑洞洞的糧店內(nèi),陸金還沒有出來。

心一橫,她做了決定,快跑進(jìn)去,在哥哥驚訝的表情里,將小娃背到自己身上。

她顫顫巍巍直起腳,突然脖頸一痛,好似被人用拳頭用力錘了一下,差點(diǎn)要將背上的人摔下來。”哈!抓到了!”

低矮的視線里,巷落雜物后面鉆出來一個半大小子,指著遺光哈哈大笑!

…………

不是土匪,大家猜猜。

遺光的性格很大一部分是善良,而一個善良的人哪怕受到過欺騙,遇到這樣的情況在只有自己可以幫忙的條件下,內(nèi)心爭斗以后,最終還是會伸出援手。

刮七

遺光心里發(fā)沉,眼見著那半大小子走近來。

那對兄弟一左一右抓著她的手,防止她跑了。

“你誰?干啥的?”

他們神情戒備,語氣尖銳,把她當(dāng)做嫌疑犯一樣在審問。

遺光很快明白過來,或許他們與剛才的女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正巧遇到她這個生面孔,什么也不知道,瞧熱鬧一樣看了半天,活該要被懷疑。

她情知他們不會相信自己的無辜,卻還想賭一賭人性本善

“小哥,我是外鄉(xiāng)人,路過的。我丈夫就在那糧店里,等他出來了,我們便要出城去的?!?/br>
半大小子聽了她的哀告,目光上下審視,

這女人大夏天里還帶著頭巾,可一管吳儂軟語卻似鶯哥一樣溫柔悅耳。

方才約摸是著急了,帶了點(diǎn)哀求,甜絲絲,軟綿綿。

聽得人心口酥麻麻的。

他只覺得心里頭的火氣無緣無故消散了點(diǎn)。

忍不住仔細(xì)看她僅露出來的一雙眼睛。

漂亮極了!

他心里愈發(fā)好奇,惡作劇一般,飛快扯下了她的頭巾。

“嘩!仙女娘娘。”

三個男娃目瞪口呆。

斜下里,突然奔上來個人大力將三人推倒,為首那個抓著頭巾堪堪要沾到了地上。

那只大手一扯,將頭巾奪了過來。

少年哎呦一聲狠摔在了地面。

“陸大哥?!?/br>
遺光眼前一亮,陸金大步邁過來,見著她雪白的腕子圈出兩道紫淤,眼里閃過絲心疼。

為首的小子最靈醒,見這高大男人神情不善,顧不得開花的屁股,從地里翻個滾,扯起還哎呦呦叫喚的兩兄弟,便要往后頭跑。

“哪里去!”

陸金大手一扯,拉住他松垮垮的褲腰帶。

只這一條略體面的褲子,可不能被扯壞!

小子轉(zhuǎn)過身,塌臉團(tuán)手向陸金告饒。

“大老爺,我錯了!”

那兩兄弟見老大被捉,也跪下來哀求。

三個孩子跪在塵土飛揚(yáng)的骯臟黃土地上,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又瘦小不堪。

遺光看不得,走上去,輕輕扯了扯陸金的后擺。

陸金卻不愿意輕饒了這幾個,他不比遺光溫室里長大,見多了為了口吃的丑惡骯臟的嘴臉。

就是孩子,也并不一定都是天真爛漫的。

“你們剛才偷摸摸扯著她,是要干什么?要是不說出來,我就送你們?nèi)ヌ栕永??!?/br>
他說完,死死盯著他們,慢悠悠的,又加了一句”現(xiàn)在抓白螞蟻嚴(yán)格的很,警察們可不管你們是不是小孩子?!?/br>
為首的一愣,面色閃過一絲慌亂。

視線下意識亂轉(zhuǎn),看到一旁溫柔的遺光,嘴巴一癟,突然哭了起來。

三個半大孩子扯著嗓子哭喊,尤其那年齡最大的,正是變聲期,破鑼一樣,吵得人耳疼。

大街上行人聽到動靜,視線紛紛朝這小小的胡同口打量進(jìn)來,正撞到陸金冰冷的面容,一嚇,匆匆走了。

陸金的面色尤其難看,他研究著這幾個小江湖,心里想道。

白螞蟻是滬上那邊對專拐賣婦女人口販子的稱號。

此類癟三壞肚,用種種jian詐手段,誘騙入世不深的女子,最后將她們賣到妓院。

這小小的滑縣,幾個小叫花子,看表情竟然也知道白螞蟻是什么?怎么不叫人懷疑?

“這位兄弟,能否放了這三個孩子?”

人聲是從后頭發(fā)出來的,遺光和陸金抬頭,胡同深處站著個穿靛藍(lán)寬旗袍的女人。

正是剛才布施食物的善心女子。

“紅姐!”

三人仿佛見著了救命的恩人,掙扎起來,飛快的朝著她跑去。

女人拉住他們,手輕輕撫摸著最小孩子的臉龐,像是安慰他們的驚恐。

“你是?”

陸金領(lǐng)著遺光走過去,看了一眼她的打扮,是個文化人。

他轉(zhuǎn)過頭,又看了眼那側(cè)門,是那座街面上最氣派的大屋。

女人迎著他警惕探究的目光,淡淡的笑著:“我叫周紅。”

周紅自稱是開封省城小學(xué)的國文教師,也是這滑縣大戶周老爺?shù)艿艿呐畠骸R驗(yàn)檎煞蛉ネ夤ぷ?,學(xué)校放假便回了家鄉(xiāng)陪伴親人。

她見到縣城里的流浪兒,閑來無事,偶爾會教他們一些基礎(chǔ)的知識。

周紅雖然相貌平凡,可一身干練的書卷氣。言語爽利,讓人很難生出惡感。

陸金原本預(yù)備等她說完再反駁幾句,視線見著靠著角落翻倒夜香的墻面似乎有個什么不起眼的標(biāo)記。

他表情一變,打斷道”既然周大姐這樣說,我們就算了。家里還等著吃飯?!?/br>
他說完,扯著遺光,轉(zhuǎn)身走了。

腳步匆匆,表情不耐,仿佛真的自認(rèn)倒霉懶怠和他們計(jì)較。

等他們的身影消失在了胡同口,周紅收回視線,目光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那不起眼的角落?!毙≮w!”

那半大小子抬起頭來。”你和伙伴們盯著點(diǎn)這兩個人?!?/br>
小趙聽了紅姐的話,點(diǎn)點(diǎn)頭,視線朝著遺光離去的方向,嘴角咧出個笑來?!标懘蟾?,你剛才是看見什么了嗎?”

鄉(xiāng)間道路,四周安靜許多,遺光忍耐許久,終于問了出來。

陸金看了眼升到正中熾熱的太陽,腳下的步伐慢了下來。

他好像是思索,終于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太清楚……”

“那個倒夜香的地方,有個標(biāo)記,是用石頭劃的,總覺得眼熟??墒?,想不起來了?”

陸金蹙著眉頭,回憶著在粵東時候,帶領(lǐng)他們加入組織的上峰,他和同志交接,那張紙上一晃而過的標(biāo)記,似乎有些類似。

但是他并沒有看清楚,那些是聯(lián)絡(luò)員的交接暗號,本來不應(yīng)該讓他看到的。只是因?yàn)槌鲇诋?dāng)時年輕小伙子的好奇。

所以,他現(xiàn)在也無法確定,那個周紅……

總之,那標(biāo)記絕對不是無意劃上去的。做在那樣隱秘的角落,又這樣警惕,總覺得他們是在做什么不欲令人知的事情。

他們只是過客,還是不要卷進(jìn)去了!

陸金嘆了口氣,覺得自從踏上了這條路,他似乎變得膽小了。

若是以前,他一定會興致勃勃的和伙伴們探個究竟。

可現(xiàn)在……

他轉(zhuǎn)頭看了眼遺光叫圍巾遮住的面頰。

她安靜的跟著他的步伐,纖細(xì)的五指從灰撲撲的衣服里伸出來,手上抓著個再普通不過的柳條框,里面放著些白饃,烙餅。

那些他一手可以輕松松提起來的干糧,她卻需要雙手吃力的抓著,秀白的指節(jié)繃起了青筋,可還是乖乖又安靜的拿著。

陸金轉(zhuǎn)過頭,看著面前朝天寬闊的土路,又悄悄放慢了步伐。

心是軟的,他嘴角微微的翹了起來。

過了個小土坡,連王莊的土圍已經(jīng)若隱若現(xiàn)了。

日頭更高了,北方的夏天,陽光毒辣辣的。

陸金瞧著遺光又擦了把汗,抬頭看著前方,熱氣似乎氤氳著散出了地表。

“咱們?nèi)ツ?,喝口水吧!?/br>
他指著右手邊一片小樹林。

水入喉嚨,呼了口氣,整個人仿佛都清涼松快許多。

遺光塞著蓋子,打量著四周。

葉片子在樹梢上微微的擺著,可空氣里卻沒有一絲流動的風(fēng)。

這天氣真怪,昨天還那么涼快,今天突然又悶死人了。

她抬頭看看天,碧空如洗,瞧著也不是要下雨的樣子。

太陽肆無忌憚的發(fā)散著光輝,陽光照在地面上,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他們決定再歇一歇腳。

“你……走……”

一陣腳步聲伴著個女聲鉆入耳朵。

陸金一震,睜開閉目養(yǎng)神的雙眼,目光如電般朝人聲的方向看去。

白晃晃的日光里,拉扯著一對人影。

陸金瞇了瞇眼,才看清是對年輕男女。

男人身上穿著常見的白打褂,反射了日光,才晃的刺眼。

他們拉拉扯扯的走近了樹林,看樣子仿佛是對鬧別扭的相好。

遺光和陸金相對一視,不好驚動。

著藍(lán)花短衫的清瘦的脊背聳動著,兩雙胳膊像纏著麻花,掙扎幾下,終于叫強(qiáng)健的那雙制服了,順從的攬靠在懷里。

空氣是悶熱的沉靜

“天哥……”

女人還抽噎著”為啥是俺?村上就欺負(fù)俺們家沒有男人!”

那天哥沉默了許久,終于出了聲音

“咱逃吧!”

“俺娘咋吧?還有俺奶?她們……”

“可恁不逃會死!村里面難道會殺了她們?”

沉默……

她似乎也有些心動,掙扎許久,沒再說出什么拒絕的話語了。

或許是決定了一件盤亙許久的大事,這對決定私奔的相好更貼近了心腸,年輕體熱,四下無人。

沒過多久,便見著那棵小樹撲簌簌的抖動起來。

偶爾飄出幾句情哥哥,愛meimei……

叫暗地里的兩個觀眾愈發(fā)面紅耳赤。

陸金飛快嚼了嚼含在嘴里的草根,見著遺光赤紅的面頰,吼頭滾動,差點(diǎn)將齒間的草根吞咽了下去。

他慌亂的轉(zhuǎn)過頭,悄悄飛快的將草根吐在了地上。

那邊偷歡的小情響起聲驚呼,

陸金猛的抬起點(diǎn)頭,一道灰色的身影唰的彈射了出去。

小樹后鉆出兩道人影

“逮來給恁吃多好!”

女娃瞪了眼猶自惋惜盯著那遠(yuǎn)去野兔身影的漢子。

捋了捋頭發(fā)和凌亂的衫子。

打開他拉扯的手,辮子一甩,跑遠(yuǎn)了。

棠色面孔的年輕男娃在原地站了會兒,直等到女娃的身影消失在了連王莊的土圍里,這才拍了拍衣褲,朝另外一個方向走了。

陸金和遺光匆忙忙回了王老九家,

剛進(jìn)院子,主屋門口一動,走出來個穿藍(lán)花衫子的年輕女郎。

三個人都是一驚,

遺光悄悄打量著她,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面容清秀,一把烏黑的頭發(fā)扎成辮子垂在肩上,紅色的頭繩鮮艷的像朵花兒。

睜著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的打量著他們。

“花……”

屋子里傳來遲疑的詢問,

她轉(zhuǎn)身看了眼屋子,一跺腳,飛快的從后門跑走了。

陸金和遺光走進(jìn)房間,

從窗口往外看去,院子里靜悄悄的。

整個村子都是靜悄悄的,毒辣的日頭,人們都在屋里歇著午覺。

“好像是同一個人?!?/br>
遺光很輕的說道。

陸金點(diǎn)了點(diǎn)頭。

1937年7月7日的夜晚,

連王莊在在一片漆黑的靜謐里沉入了夢鄉(xiāng)。

幾千里之外,響起了一陣槍聲。

這本該平凡的夏夜,就此打破。

一伙人叫囂著破開了一道門。

他們席卷而來,準(zhǔn)備充分。

紙醉金迷的滬上之夜,大擺鐘敲了整整一十二下。

昏暗的室內(nèi),只有一盞臺燈閃著幽綠的光芒。

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雙手抓著白布輕輕擦拭手中的太刀,幽暗中,金屬反射出雪亮的光芒。

可以收割生命的鋒利藝術(shù)。

無法用語言平和解決的誤解,這是一道處心積慮的陷阱。

而這扇被迫打開的城門,仿佛撕碎了最后一道欲蓋彌彰的遮羞布。

淌著涎水的獠牙終于曝露出來,獸眼里閃動著興奮的光芒嘶吼著,沖奔了上來。

………………

居然沒有漲收藏!

太狠了!

一個被失蹤的人(盧溝橋事變)

志村菊次郎不知道這一切是怎么發(fā)生的。

他們所在的部隊(duì),番號為支那駐屯步兵第1聯(lián)隊(duì)第3大隊(duì)第8中隊(duì)第2小隊(duì)第4分隊(duì)。

作為其中的一名出身大阪農(nóng)民階級的新兵,他同許多人一樣,是第一次出國。

華國的夏天,夜里七點(diǎn)多的天空還很明亮。

我拿著新發(fā)到手的刺刀,回憶著作訓(xùn)官英武的身姿,腳下機(jī)械的跟隨著同伴們的步伐,腦海里卻早已幻想著自己拼刺的姿態(tài)了。

“その場で休憩する(原地休息)?!?/br>
隊(duì)長一下命令,所有人便就地解散,以隊(duì)伍為中心分散著找地方休息了。

我坐在石頭上,懷里抱著刺刀,解下腰間的軍用水壺,甘甜的喝了口水。

真爽快啊!

我感嘆著,抬起頭,看著夏夜灰亮的天空,草叢里的樹上,有蟬在鳴叫?!敝鞘莻€好地方吧!“

有人坐在了我邊上。

我抬頭一看,頓時起身,”土方君!”

土方小筍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敷衍的承受了我半鞠躬的敬意?!币磺卸歼€習(xí)慣吧!”他取下帽子,讓夜風(fēng)吹拂著頭發(fā),漫不經(jīng)心的慰問著?!堡悉?、(是)?!?/br>
土方君雖然只比我大一歲,可作為在支那長大的開拓者,由于熟悉這邊的環(huán)境,而且還會說支那本地的話,在我們這群新兵當(dāng)中,人氣和威望都很高。

他的祖父是1906年,大日本帝國與沙俄簽訂后作為開拓者的先遣部隊(duì),第一批去往滿洲屯田墾地的農(nóng)民。

閑暇里,他總喜歡吹噓家里田地的產(chǎn)量,一畝黑土地可以產(chǎn)230公斤小麥。

我和同伴私下里嘀咕,就是盛產(chǎn)水稻的富山縣,在里,刊登出來最好的產(chǎn)量也只有200kg呢?大麥和水稻的差距能有這么大嗎?

何況,我們還有農(nóng)學(xué)專業(yè)的教授。

只是這話,我們都沒在他面前說過。畢竟他聆聽天皇的教誨不夠多,在支那這樣貧瘠的地方待久了,見識不夠廣闊也是可以理解的。

正如他以支那通而洋洋自得,我們這些土生土長的日本天皇子民,心里也覺得比他要高出一等。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環(huán)視四周,大家的姿態(tài)都有些懶洋洋。

此類的軍事演習(xí)在這兩個月來已經(jīng)舉行了無數(shù)次,在劃分出的地方,甚至連一個華國人都見不到。

從一開始的緊張,到后面,雖然長官清水節(jié)郎及伊木清直要求我們端正態(tài)度,可所有人心里已經(jīng)淡然了。

我打開瓶塞,又灌了一大口水。

土方看了眼我吞咽的樣子,說道:“少喝點(diǎn)吧!按理說是不應(yīng)該喝水的?!?/br>
我忙咽下去,畢恭畢敬的點(diǎn)頭感謝他的提醒,心里卻不以為意。

總是拿長輩的姿態(tài)教育別人,真討厭??!

這次我們這批新兵過來,連傳統(tǒng)的新兵訓(xùn)練都略過了,一直進(jìn)行無敵方的軍事演習(xí)。

同伴們都猜測,我們這些駐扎在宛平的部隊(duì),只是對支那軍隊(duì)起威懾作用,并不會投入戰(zhàn)爭的。

抱著這樣的想法,當(dāng)隊(duì)長命令集合的時候,我偷偷迅速的又喝了一大口水才慌亂的歸入隊(duì)伍。

總覺得被人說了以后,反而更想喝呢是怎么回事?

我笑嘻嘻的想著。

硬膠靴底踩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音,幾百個腳步交織在一起,更像是催促的旋律。

我忍不住又揉了揉肚子,心里因?yàn)槟遣聹y而更加的心浮氣躁。

好像肚子不太舒服……果然不應(yīng)該喝太多的水啊!

我朝著綿延的隊(duì)伍盡頭看去,已經(jīng)昏暗的天空下,伙伴們黃綠色的軍服像一片密密麻麻的旗桿,長官的身影在最前方若隱若現(xiàn)。

真希望他開口說停下來休息,我緊縮了一下肛門,有種快要失禁的幻覺。

或許是我的祈禱有了作用,隊(duì)長舉起右手,所有人原地踏步。

我環(huán)視四周,前面是一大片的空地,遠(yuǎn)處一道灰白的影子,沉默的聳立著。

是宛平的城墻?。?/br>
大家看著這熟悉的地方,知道終點(diǎn)站快要到了。隊(duì)長放出偵察兵,要求開展實(shí)地偵查。

這是最后一項(xiàng)環(huán)節(jié),按照經(jīng)驗(yàn),十幾分鐘以后,我們便可以像往常一樣,原地返回了。

有一句話,叫做意外比明天更早到來。

所有人都不會預(yù)料,在這樣一個平凡的夏夜,歷史的未來會因此發(fā)生巨大的變化。

而我在其中,扮演著一個什么樣的角色。

此刻,無人知曉。

我松了口氣,可腹內(nèi)的疼痛卻好像排山倒海樣的襲來。

忍不住了?。?/br>
我看見伙伴們有一些已經(jīng)偷偷將刺刀駐在了地上,借此來轉(zhuǎn)移站立的重心。

他們和我一樣,都是部隊(duì)的偏后位置,旁邊便是茂密的半人高的荒草地。

此刻,那些隨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