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五)
上巳(五)
他只是任酬夢摟著,雙手垂在身側,他身上的淡淡苦澀藥香點醒了酬夢,她吸了吸鼻涕,學著少湖的樣子,重重拍了拍易宵,推開了他,臉上的淚珠還在,卻齜牙咧嘴笑道:疼死我了。 易宵知道她這是緩過來了,也不再多說,轉身上了亭子,酬夢跟在他身后,易宵有些微醺,走著走著卻覺得臺階在晃,手一松,那披風滑落,酬夢忙伸手搶了起來,對他訕訕一笑,幫他系上了,臨川亭風大,你怎么躲在這兒? 易宵嫌她打的結難看,又扯了重新弄了個,睨著她道:自然是因為高處風景獨好。 怎么好?瞧著別人的熱鬧,一個人喝悶酒? 她倒不矜持,撣了袍子坐下,櫻桃酥甜得發(fā)齁,酬夢咬了一口,又撂回了盤中去,酬夢見他竟沒有嫌她,又挑了一塊浪費,易宵仍是無話,酬夢終于憋不住了:易宵,你在想什么? 想你剛才把我認成何人了。 易宵的理智掉了一半,平日里那副溫潤的殼子裂了條縫,這一問讓酬夢大吃一驚,那涼絲絲的語氣,半是審問,半是威脅,酬夢卻道:跟你有什么關系?我是把聞遠錯認成鬼了!吃醉了罷,你這樣可不像易宵。她奪過他手里杯子,替他飲盡了那一杯。 你以為易宵是怎么樣的? 酬夢搓了搓雙頰,只是她的膚色較深,那兩團紅暈瞧不真切,她端正坐好,一手握緊玉佩,斜眼看他,看見沒?這樣的。 易宵卻被她逗笑了,你啊 他這語氣又讓她恍惚,酬夢這回卻是真害羞了,你別這樣。 怎么樣? 沒怎樣。 桌上只有一個酒杯,兩人誰也不嫌誰,就這么一杯接一杯的飲完了那壇酒,酬夢眼瞧著易宵的臉色越喝越白,眼神越來越空。她撐著桌子站了起來,踉蹌了兩步,卻突然跪在他身邊,懇求道:易宵,給我抱一抱,就一下,好不好? 不好。他拒絕得十分干脆,忙側過了身去。 酬夢悻悻地癱坐在地上,感嘆道:還是宜人坊的姑娘好,羅易宵只會欺負我。 我這是以免羅易宵被你欺負了。 酬夢不信邪,立刻撒起酒瘋來,扯著易宵的腰帶把他帶倒在身上,這下驚得易宵咳嗽不止,酬夢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她瞇眼看著天上那彎峨眉月,月尚有云作陪,她今夜一定要做一回小人,酬夢笑道:欺負就欺負罷,就一下,等這片云走了,我就放開。 易宵倒不掙扎,安靜在她身上躺著,酬夢撫著他的背,突然問:藥很苦? 嗯,很苦。 你困了么? 不困。 我陪你好不好? 是你需要我陪才對。 她撫掌大笑,腹誹易宵醉后真是聰明得討厭。易宵嫌她太吵,捂住了她的嘴,他微微睜眼卻見她眼中星光點點,翻下身躺在她的身側,酬夢笑出了淚,拿袖子抹了抹眼睛,你今晚很不一樣,易宵?是易宵么?說兩句揚州話聽聽? 易宵微笑著合了眼睛,四周都在搖動,仿佛身正在船上,他輕飄飄地講了句:跟我回揚州。 那五個字從他的齒尖擦過酬夢的耳朵,每個音節(jié)都既纏綿又干脆。 少哄我,你這是官話,我聽得懂。 他睜開了眼睛,仍用揚州話講道:我不會講,家里人都說官話的,嚨云散了。 酬夢學著他的語氣:云散了,云散了,真好玩,易宵,我喝醉了,眼前有兩個你。 他懶懶地報以一笑。 酬夢從荷包里拿出了那塊舊帕子,你會繡花么? 不會。 你看,我媽臨走時給我的,只有這個了,她繡得不好,繡花可比寫詩難多了。 這帕子的繡工的確拙劣,易宵看著那肥碩的蝴蝶和孱弱的海棠,臉卻紅了,順勢把帕子蓋在臉上,帕子上的花香跟她頸邊的味道不同,生孩子可比刺繡難多了。 酬夢歪頭碰了碰他的鬢角,自嘲道:要成為一個女人,需要經歷許多困難,看來我只能做個男人了。 你做得不錯,比我做得好。 酬夢把帕子搶回遮在自己臉上,易宵,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確定?他半起身,可心跳太亂,復重重躺了回去。 酬夢點了點頭,嗯,我每一次喝醉都會想到我阿耶,誰知道阿耶到底是被酒害死的,還是我害死的,他喝醉了,我睡著了,然后下了場暴雨,我醒了,他沒醒來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劉博士拿最后兩句勸學來著,我當時就想:這種庸才也配教我?【1】 原來是這個秘密,他長長舒了口氣,也學酬夢那樣翹著腿搖著,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陶淵明的寂寞與嚴肅卻被拿來催人奮進了,時世狹隘偏頗,我也可惜。 亭下起了篝火,男女圍在一起歌舞,熱鬧極了,亭子里的兩個人仍并排躺著,似乎有侍兒上來換了盞燈,又添了酒,他們沉默了一會兒,直到那人的腳步聲遠了,酬夢又道:寂寞原來可以和嚴肅一起用么?世事無常,你我都逃不脫,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芍唵危兄畢s極難酬夢也只是個庸才,寂寞與煩惱與我常在?!?】 我也是。 易宵,不要對別人說。 我無人可說,放心好了。 不成,你也說個秘密,我才能信你。 無賴。 快說,快說。 易宵眉頭緊鎖,極不情愿地擠出了幾個字:趙鳶,她的詩寫得實在俗爛,實在討此實非君子所為,不好不好。 酬夢笑道:好,易宵也有小人的一面,我一定不告訴別人。 栩栩,我困了。 不能睡,快起來,我們再飲一輪。 酬夢強行把他拉了起來,易宵卻見桌上有兩只酒杯,當即發(fā)起了脾氣,抄起其中一只丟了下去,卻不知砸到了哪對野鴛鴦,草叢里一陣窸窣作響。 酬夢嘗了一口,卻發(fā)現(xiàn)并不是酒,而是釅茶。遠處風謠樓的燈仍亮著,窗子卻重新開了,酬夢抱著柱子靜思不語,易宵撐著頭,雙眼迷離,他的臉比裴淮的窄,眉也更細更長,與他內斂的性格不同,那眉峰長得張揚險峻,而他時常皺著眉,倒把這份破綻很好地隱去了。 易宵的臉多一分顯得女氣,少一分又缺了精致,酬夢端詳這他的美,漸漸生了些羨慕之意。他下巴上的皮膚太薄,此刻掛了些暗青的胡渣,他似乎困極了,燈影給他的身形染上一層落寞。 他知道酬夢在觀察他,可他只能由著她瞧,他已經徹底醉了,但仍撐著,不忍先睡。易宵突然睜開了眼睛,眼前的酬夢扯了個尷尬的笑,他們的頭發(fā)都躺亂了,春風拂過,纏在了一起。 好風不待月。他只說了半句,怔怔看著酬夢,等她的回應。 酬夢想到那片纏月的云,對道:游云錯解情。 易宵又道:西山春花嫩。 酬夢對道:臨川飛絮輕。 他只抬了一只眼,嘴里含糊不清:挑燈影離離。 酬夢吹了燈,笑道:中圣窈冥冥?!?】 山水星輝燼。 酩酊酬初景。【4】 他伸手抓住了酬夢的袖子,問道:初景?你那時還會在我身邊么? 酬夢沒有回答,她不敢再留下去了,她長不出胡渣,黎明的光會照出她的原形,可她也舍不得就這樣離去,酬夢想了想,又道:夜太長了,易宵,我送你回家,慢慢走,好不好? 易宵仍趴在桌上,笑著問道:你的酒醒了? 差不多了,走罷。 她攙起易宵,下了臨川亭,走過風謠樓,聞遠在馬車邊等著,酬夢把易宵交給了他,易宵卻緊緊抓住酬夢的胳膊,不愿放開她,酬夢無奈只能隨他上了車。 馬車走得很平穩(wěn),易宵很快在這樣的搖晃中睡著了,他靠在酬夢的肩上,酬夢怕外面的嘈雜吵著他,便放了簾子,下車前,酬夢輕輕對易宵耳語道:多謝你,今宵多珍重。 ----------- 【1】陶淵明 【2】陶淵明 【3】中圣:喝醉 【4】初景:來自王勃:清興殊未闌,林端照初景。意為朝陽,黎明。 有一天晚上酒醒了之后失眠,突然想到王勃好像是在十四歲時就寫了,而自己然后大半夜開始翻他的作品,這才有了酩酊酬初景這個題目。 上巳這章是我動筆前就夢到的,因為夢里的主人公是自己嘛,所以應該是個人代入感最強的一章,一邊寫一邊哭,很希望大家喜歡這一章的酬夢。 希望酩酊日后還能有機會跟大家見面,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