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昨日的世界（12）

    十月中旬的一天，郗良挨不住敬德嫂的熱情邀請，匆匆跑回家說了緣由后又跑去敬德嫂家，陪她吃午餐，過大壽。郗耀夜沒來，因為她著了涼，在家里躺著。

    敬德嫂高興極了，這是這么些年來第一次有人陪她吃頓生日飯，差點喜極而泣。

    郗良乖乖地坐在桌邊，桌上擺著一大碗骨湯，湯里還有兩個蛋，旁邊是一盤青菜。敬德嫂給郗良舀了一碗米飯，一碗面，又給自己端了一碗面。

    婆婆，你不吃飯嗎？

    婆婆嚼不動啦，你吃，多吃點，才能長身體。

    郗良低頭吃飯，吃一口飯再吃一口面，又用筷子戳進(jìn)盆里的一個蛋，拿起來啃了一口。

    敬德嫂吃著面，笑眼彎彎地看著郗良，這孩子長得矜貴，卻不挑食，也不嫌棄她沒有什么能請她吃的，好養(yǎng)活，她當(dāng)真是越看越喜歡。

    郗良吃完了面和飯，抹一把小嘴，從兜里拿出一個紅包放到桌上，婆婆，給你。

    哎呀！敬德嫂看著被她捏得有些皺的紅包，不解道，這給我做什么？

    mama說要給你的，我?guī)湍憧催^了，里面是錢。郗良認(rèn)真地說。

    敬德嫂哭笑不得，孩子，聽婆婆的，拿回去，就當(dāng)是婆婆借花獻(xiàn)佛，給你啦！

    給我？郗良連忙搖頭，不能的，這肯定是mama還你的，我吃飯的錢，你得拿著，我不能白吃你的飯。

    傻孩子，你怎么是白吃我的飯呢？

    不給錢就是白吃啊，你拿著，拿著。郗良小手一推，紅包掉在敬德嫂腿上。

    敬德嫂拿起紅包，心里高興得手都抖了抖，你這傻孩子好啦好啦，婆婆拿著，回去幫我謝謝你的mama。

    郗良這才滿意了，又說：婆婆，我不是傻孩子，mama說我很聰明的。

    是是是，你聰明。敬德嫂笑得合不攏嘴，起身就要收拾桌子，一拿起郗良的碗，里面的飯粒黏著碗壁，看起來量不少。她問，怎么不把飯吃干凈了？

    我飽了。郗良摸了摸小肚子。

    就這點，加起來還沒一勺呢，吃下去撐不死的。敬德嫂拿過郗良的勺子，將碗里的飯粒刮干凈，一勺送到她嘴邊，來，吃了，不把碗底吃干凈，以后嫁個滿臉麻子的男人。

    郗良不情不愿地張嘴吃了飯，含糊問：為什么？

    因為你沒把碗底吃干凈，以后你的男人啊，就是一臉麻子的丑八怪。

    郗良懵懵懂懂地歪著腦袋，真的？

    當(dāng)然，你想要嫁給丑八怪嗎？敬德嫂神秘兮兮地問。

    郗良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舔著紅唇搖頭。

    那就是了，以后要把碗吃干凈了，你呀，就會嫁一個英俊的。敬德嫂說著，不禁想起澤家的小少年來，那孩子恐怕以后不管怎么長，都絕對跟丑八怪沒關(guān)系，而郗良以后要是嫁給他，當(dāng)真就是一對天造地設(shè)的璧人了。

    郗良又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問道：那如果，如果我討厭他，就可以不吃干凈，讓他變成丑八怪了？

    敬德嫂撲哧一笑，你這孩子，壞心思還真多，哪有討厭自己男人的？

    我沒男人。郗良敲著桌子說。

    以后就有了。

    什么時候？

    等你長大了就有了。敬德嫂笑瞇了眼，多想問她，姓澤的小子不是？只是她活到這個歲數(shù)，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更何況兩人都還是孩子，日后的變數(shù)還多著呢。

    長大郗良暗忖，那我不長大呢？

    哪有不長大的？

    郗良撓撓頭發(fā)，低聲問：那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呢？

    現(xiàn)在？敬德嫂驚呼，你還小，這么小就要男人啊？

    不能嗎？

    當(dāng)然不能。對了，你現(xiàn)在還小，你以后的男人，現(xiàn)在肯定也還小。

    跟我一樣嗎？

    嗯那肯定還比你大幾歲。

    比我大幾歲郗良垂眸思忖，比自己大兩歲的澤牧遠(yuǎn)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她忽然輕笑，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敬德嫂，婆婆，我以后都把碗吃干凈，我不要嫁給丑八怪。

    敬德嫂慈愛地看著她，乖孩子，以后你的男人，一定是個相貌堂堂的。

    從敬德嫂家出來，郗良一路晃蕩到澤家門口。澤家的門大白天還是關(guān)著的，但沒鎖，郗良知道，她想去敲門，又不想看見澤水光和澤水心。她站著，望著老舊又牢固的墻，沒一會兒被風(fēng)吹得有點冷，手臂在棉布下起了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冷顫，轉(zhuǎn)身回家。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臘月下旬，及南下了雪，白雪一夜間覆蓋了萬物，薄薄的一層，雖未掩蓋萬物之顏色，卻添幾分深遠(yuǎn)與清幽，極盡彰顯著這座古城的矜貴與風(fēng)雅。

    學(xué)堂里，教書先生臨時說不來了，一群孩子也不回家，三三兩兩在學(xué)堂外玩起雪來，還有怕冷的，仍坐在屋里頭談天說地。

    澤牧遠(yuǎn)在練字，毛筆下的楷字端正干凈，是一手被教書先生稱贊過的，光螢村里字最正最漂亮的。他在寫，郗良在旁邊托腮看著，他寫什么，郗良就自顧自念什么。

    往事悠悠君莫問，回頭。檻外長江空自流。

    郗耀夜在畫畫，桌上擺著各色墨水，毛筆也有好幾支。她在畫，澤水光和澤水心一邊看，一邊也學(xué)著她畫，畫什么都好，這是郗耀夜教她們的。

    京口瓜洲一水間，鐘山只隔數(shù)重山。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外面打雪仗的嬉笑聲似乎漸漸遠(yuǎn)去了，屋里輕微的談話聲也在消散，對于澤牧遠(yuǎn)來說，這一刻，天地間仿佛只剩他和郗良兩個人，她的小腦袋就湊在他的面前，稚氣的聲音低而輕地念著詩句，是這白雪茫茫中唯一的天籟。

    夜jiejie，這是什么？

    郗耀夜畫得很快，白紙上，高高的蒼穹有著綠色的光，照亮了黑色夜幕，照亮了冰雪覆蓋之地。

    這是南極，這個應(yīng)該是極光。

    南極是什么？極光是什么？

    南極呀，是地球的最南面，那里不住人的，到處都是冰雪，很漂亮的。郗耀夜?jié)M懷憧憬說，還有極光，我也不知道該長什么樣，但一定是很漂亮的，因為它很神秘，只會在晚上才有。

    那要怎么去呀？

    唔郗耀夜望著屋檐想了想，mama說，當(dāng)探險家，或是科學(xué)家，就能去了，或者，有錢，有好多錢，也能去的。說著，她凝視著澤水光，拉起她沾滿墨水的小手真誠地說，小光，夜jiejie以后帶你去，好不好？

    真的嗎？澤水光滿眼驚喜，我也能去嗎？

    當(dāng)然，夜jiejie會努力帶你去，去看真正的冰天雪地，還有這個，極光。郗耀夜堅定地說，你知道這幅畫叫什么嗎？

    澤水光開心地?fù)u頭。

    它就叫耀夜需光。郗耀夜說著，拿起筆就在畫的邊緣認(rèn)真寫下這四個字，又把它放在澤水光面前，我把它送給你了，證明我以后真的要帶你去南極，不會食言的。

    澤牧遠(yuǎn)抬眸，目光復(fù)雜地望著這三個女孩，澤水心在畫畫，小手握著筆，臉上還沾了幾點墨水，神情專注，而郗耀夜和澤水光兩個腦袋湊得極近，一種名為向往的光芒正籠罩著她們。

    這是夜jiejie的名字，澤水光指著紙上的字，這是我的名字嗎？

    嗯，耀夜需光。郗耀夜托腮笑著看她，小手摸摸她的后腦勺，又摸摸她的小耳朵，只覺可愛極了。

    澤水光懵懵懂懂的，說不出來是什么意思，但看著郗耀夜眼里的光芒，她就知道這是美好的意思，于是像個快樂的小傻子，只跟著低吟，耀夜需光夜jiejie，我不會寫你的名字。

    我教你寫。

    夜jiejie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嗯？

    是螢火蟲！蟲子！郗良猛地出聲，語氣不善，黑曜石般的眼睛瞪著她們。她是越想越生氣，越想越覺得不對，jiejie要帶這個水去哪？居然還給她畫畫，還要教她寫字。

    澤牧遠(yuǎn)默默握住郗良的手，那邊的郗耀夜笑嘻嘻地?fù)]手，才不是呢。良兒，趴下去睡覺。

    澤牧遠(yuǎn)詫異蹙眉，回過頭來看，只見郗良冷著小臉哼著氣，干脆扭過頭趴在桌子上，一動不動，聽話得不得了。澤牧遠(yuǎn)唇角微扯，重新看向郗耀夜，眼里閃爍著敬佩和欣賞的光茫。

    夜jiejie

    小光，你看這幅畫，就是夜jiejie的名字的意思了。郗耀夜微笑著柔聲說。

    耀夜，不是生命脆弱的螢火蟲，而是神秘且自由的極光。所以，她向往母親書房里地圖上的那片白茫茫，向往那片永冬之地，向往那兒的黑夜與星光。

    她曾問：mama，我能去到那里嗎？

    母親說：只要你想去，有朝一日，你就一定會到達(dá)那里。

    澤牧遠(yuǎn)摸摸郗良圓圓的小腦袋，她轉(zhuǎn)過臉來低聲問：牧遠(yuǎn)，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澤牧遠(yuǎn)微怔一瞬，輕輕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郗良將手指伸進(jìn)唇間含著，微微想了一下，我叫郗良，是善良的良。

    嗯，良。澤牧遠(yuǎn)莞爾一笑。

    可我不喜歡。人之初，性本善。我肯定是善良的呀，爸爸mama還給我取這個名字，念起來就像在希望我善良一樣，我不喜歡。郗良自說自話地?fù)u頭，我喜歡涼，涼快的涼，涼爽的涼，陰涼的涼，我要是叫這個，夏天我肯定就不熱了。人如其名。

    聞言，澤牧遠(yuǎn)臉上笑意更深，我喜歡你的名字，善良的良，這很好，寫起來也好看，要是涼快的涼，寫起來就不太般配了。

    真的嗎？

    我寫給你看。澤牧遠(yuǎn)動筆，在紙上寫郗良和郗涼，郗良湊近看，下巴抵著他的手臂，心無嫌隙地笑起來，小手指著自己的名字，真的是這個好看。牧遠(yuǎn)，你寫你的名字。

    澤牧遠(yuǎn)又寫下自己的姓名，郗良著迷地看著，牧遠(yuǎn)的名字也好看。伸出手一個字一個字地指著，這個是澤，天澤，牧，牧風(fēng)，遠(yuǎn)，遠(yuǎn)方

    是什么意思？澤牧遠(yuǎn)一頭霧水地問。

    也就是說，牧遠(yuǎn)會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郗良微蹙眉頭，為自己感悟到的不安一臉哀傷。

    為什么我會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因為這個是放牧，你要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放牧。

    澤牧遠(yuǎn)一臉無奈，我又不是牧童，我家里也沒養(yǎng)牛羊。

    所以我說牧風(fēng)呀，你要跟風(fēng)一樣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郗良煞有其事地說，說完又自己點頭。

    瞎說。

    這一天回家后，澤牧遠(yuǎn)特意問起澤慶，mama，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澤慶正在灶臺邊忙活，頭也不抬說：什么意思？沒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澤牧遠(yuǎn)驚訝。

    你的名字，好像是一句詩，澤慶抬頭盯著兒子，目光深邃，語氣平靜，毫無波瀾，甚至是有些麻木地說，愁鬱鬱以慕遠(yuǎn)兮

    澤牧遠(yuǎn)怔了，澤慶又低下頭準(zhǔn)備午餐，說：慕遠(yuǎn)，我改了慕字，所以沒什么意思的。

    這個名字，若是有含義，那也是關(guān)乎她，而非使用這個名字的他。那個時候，她多渴望遠(yuǎn)方，不知道該是哪里，只知道沒有那些人，沒有強(qiáng)迫和羞辱，一切不堪的東西都難以抵達(dá)的地方，那里廣闊無垠。可惜這種向往只是夢，她甚至不能讓人察覺她的白日夢。

    澤牧遠(yuǎn)失魂落魄地回到臥房，坐在椅子上好一會兒，他從壺里倒了一杯水出來，伸出一根手指頭蘸了蘸，在黑漆木桌上寫下澤慕遠(yuǎn)，又呆呆地看著，直到水慢慢干了，三個字變得殘缺，他覺得，這三個字不如自己的名字寫起來好看。

    出自王安石

    出自王安石

    出自張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