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楓葉之紅(6)
番外五:楓葉之紅(6)
男人帶著低笑的話音如魔鬼的傳喚,伴隨而來的,是一只漂亮、陰冷、尖銳的爪子,猝不及防捏住他們的心。 康里的仇人,是安魂會,是艾維斯五世。 這一刻,安格斯和霍爾都下意識移開目光。 你到底是誰?佐銘謙問。 我說了,我是個醫(yī)生。男人修長的手指在桌上輕彈,我們來聊點你不知道的事,如何? 什么? 給孩子講故事,總會用很久以前作為開頭,這件事也該如此。男人似笑非笑,眸中的光輝靜謐悠遠。 很久以前,當(dāng)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她非常漂亮、聰明,在舞蹈方面很有天分,但她的想法卻和她所擁有的背道而馳她覺得自己長得很丑,并且自卑,也討厭舞蹈。實際上,她是個有驚世駭俗的思想的女孩,她希望自己是個男孩子,大概不會很丑,長大后可以沒有顧慮地流浪的男孩,直到抵達屬于我們的地方。 這是她說的。我們都是東方人,中國人,但那個時候,我們從記事開始,身邊除了家人,就是長得跟我們天差地別的法國人。當(dāng)然,能看見一個陌生的法國人我們還是很高興的,我們能出門的機會不多。有一天,她偷溜出來找我,說想去玩,想買糖。我把我穿不下的舊衣服給她穿,還讓她戴我的帽子,然后我就跟這個假男孩在集市上玩了一整天。 說著,他的神情變得柔和,在桌上輕彈的五指微微蜷起,她很開心,笑起來就跟那天的陽光一樣溫暖。我第一次看見她那么開心,當(dāng)然也是唯一一次。自由是有代價的,即便是短暫的自由。 她為此挨了一頓鞭子。我的母親作為醫(yī)生被叫去給她療傷,我跟著去打下手,她遍體鱗傷的樣子我至今記憶猶新,她奄奄一息,還笑著跟我說沒事,她不后悔,下次還要溜出去玩。離開的時候,我看見她的糖都被扔在垃圾桶里。 時隔多年的記憶緩緩而來,苦悶的胸口一陣陣抽痛。 我們分別的那年,因為戰(zhàn)爭,還有其它很多因素,我們都離開了法國。那年我十九歲,她十四歲。我的母親被分派到美國,我也到了美國,至于她,據(jù)說是去了俄羅斯。我們沒有分別的時間,一切都太突然了。 一九一七年,我去了俄羅斯,很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已經(jīng)是個芭蕾舞劇演員。一直以來,我從未見過她跳舞,因為她討厭跳舞,所以我并不能請她跳一支舞給我看。朋友給了我一張她演出的門票,我把那張門票撕了。我不能拯救她,更不能成為觀眾置身局外,看她痛苦卻覺得這就是藝術(shù)。但我還是在那樣的場合跟她重逢了。 隨著陌生男人的述說,在座的三個人心里不可避免地掀起驚濤駭浪,顏色各異的瞳孔倏然一縮,都不約而同感到震驚而對視一眼。 法國、東方女孩、芭蕾,這三個元素在他們的腦海里只指向一個遙遠的人。 陷入回憶的男人,沒有注意到在座三個人的異樣,他繼續(xù)說道:當(dāng)時是演出結(jié)束以后,很晚了,我一直在劇院門口,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幾乎是到了深夜,她才出現(xiàn)。她穿著一身合身的男裝,戴著頂男士帽,孤身一人。她長大了。我叫住她,還想到她還記得我,像個孩子一樣跑過來擁抱我。我能聽到的聲音,不知道是她的笑聲,還是她的哭聲。 我們一起在路邊散步。她的帽子至始至終都沒有拿下,甚至壓得更低,我想她需要帽子來遮擋她的眼睛。我已經(jīng)忘了那個時候我們說過什么,也并不重要。她只想聽我說關(guān)于我的經(jīng)歷,不提她自己。 當(dāng)時我并不能在俄羅斯多待。在俄羅斯的第三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見面,她自顧自對我說,如果沒有戰(zhàn)爭,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還能在法國?雖然不能天天見面,但是至少我們都在那里,可是好像也不是那樣。命不由人。她跟我說命不由人,確實是這樣。 他頓了頓,耳畔仿佛回蕩起那個溫柔的嗓音,哥哥,保重。 一九一九年的冬天,在到中國之前我又去了莫斯科,但這次我沒有見到她,別人說她已經(jīng)離開了。我想告訴她,我找到了,屬于我們的地方。 他嘆息一聲,深沉的暗眸悵然一眨,繼續(xù)道:我再一次有她的消息,已經(jīng)是一九二六年。我結(jié)婚,帶我的妻子去了一趟美國。這一次離開中國我才知道,原來她早已聲名遠揚,想見她已經(jīng)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并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想法設(shè)法地去爭取能夠再跟她重逢。 但我們還是重逢了,很意外的,在百老匯附近,這一次是她叫住我。她問我既然在美國為什么不找她,還說自從在莫斯科見到了我以后,不管在哪里,每一次表演完她都希望能在門口和我遇見。她和我說了很多話,像個孩子一樣。 我跟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結(jié)婚了。我們面對面站了很久,我記得很清楚,她說,你的生活一直是我夢寐以求的生活,但結(jié)婚并不包括在里面。說完她就走了。 安格斯難以置信地看著身旁的男人,倘若他口中說的女子是陰原暉,那么他必然也是安魂會的人。 只是,安格斯不明白,關(guān)于陰原暉的資料記載,他以前翻看過,仍然記得里面沒有疑似這個男人的點點滴滴,如果有,他不會忘記。 這個男人跟陰原暉的接觸,不該無人知曉。 之后呢?安格斯忍不住問道。 男人目光深遠地望著安格斯,冷不防將他看得心虛,片刻后,他不帶好氣地說:我留在美國,跟她通過幾回信,直到我的母親離世,我也終于真正遠離,某些會令我從醫(yī)生變成殺手的人。我的母親告訴我她的家鄉(xiāng)是及南,希望我回到那里。我便在信里跟她提及過,她希望我永遠不要再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你回及南了?佐銘謙鬼使神差地問,搭在腿上的手不禁握緊。 男人頷首,道:不過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經(jīng)常到望西城、臨北城。一九二九年,我又到紐約,我是專門去找她的。在望西城的時候我總向人打聽關(guān)于她的情況,有個美國人告訴我她已經(jīng)消失好久了。我回到我之前的住處,我想知道她是否還會寫信給我,結(jié)果我找到了她,她躲在我的房子里。 安格斯不禁凝眉,他記得陰原暉的資料上有過整整八個月的空白,如同后來她結(jié)婚生子,在北歐與東歐之間來回藏匿,整整幾年的時間,直到她自殺,孩子被發(fā)現(xiàn),這段空白才被填補上,可是在這之前,八個月的時間,自始至終只有一句短短的話記錄在案:叛逃失蹤。 男人看向佐銘謙,微有猶豫。 一九二九年,當(dāng)他用鑰匙開門走進屋子的時候,他看見屋內(nèi)凌亂,一個披著長發(fā),神情疲憊的女子手里抱著包得嚴嚴實實的一團東西正呆呆地望著他。那正是他此行的目的,是他要找的人,但此刻見面了他卻僵在原地。 形銷骨立的女子先回過神,淚水從大眼睛里滾下消瘦的臉頰,哥哥她呢喃著。 原暉? 他朝她慢慢走過去,她卻放下那團東西,靈巧的身子撲進他懷里,哥哥,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那個時候我沒有生你的氣,我只是難受,哥哥,你知道嗎?我只是難受你沒有生我的氣吧? 他抬手撫摸她的頭發(fā),平靜地問:你還好嗎? 懷里的人搖了搖頭,你是來找我的嗎?哥哥,你可以幫我一個忙嗎? 你說。 她拉著他的手坐到沙發(fā)上,再抱起那團東西放進他的懷里,他這才看清這團東西是個嬰兒。 她哽咽著說:哥哥,幫我照顧她,讓她當(dāng)你的孩子,養(yǎng)她長大,好不好? 往事涌來,男人深吸一口氣,道: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她了。她告訴我過去這些年她的經(jīng)歷。她躲在我的房子里,生了一個孩子。 孩子? 安格斯驚異出聲,霍爾亦蹙起眉頭,綠眸錯愕,娜斯塔西婭還有哥哥或jiejie? 原暉,這是怎么回事?他愣愣地看著,懷里稚嫩的嬰兒正熟睡,一股奶香縈繞在鼻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苦惱,近乎崩潰地搖頭,我以為我的身體都壞掉了,可她出現(xiàn)了!哥哥,她不該出現(xiàn)的,不該出現(xiàn)在我的肚子里,不該出現(xiàn) 她又哭起來,雙手抓著自己的衣服無力揪扯,我知道自己有多骯臟不堪,我不需要這個孩子來提醒我,這只會對她自己不好。你知道嗎?當(dāng)我知道她的存在以后,我甚至在想,她是誰的 康里·佐-法蘭杰斯,還是他我不知道,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她不管是誰的都不會被承認,她在我的肚子里,她在我這個不堪的人的肚子里!哥哥,求求你,帶她走好不好,我不要讓她跟我一樣 原暉他頓時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過去通過各種渠道見到的聽到的關(guān)于她的一切他一直沒放在心上,如今她自己跟他說了,他也并不在乎,在他心里,她就是她。她有多痛苦,他知道的,可他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事實上安慰對于已經(jīng)身處地獄的人來說沒有什么用。他只能帶她走,帶她離開地獄,這不止是因為他內(nèi)心里虧欠著她。 原暉,跟我走,我?guī)闳ゼ澳?,跟這個孩子,重新活著。 她猛地抬起頭來,漂亮的眼睛明亮得異常,眼神也異常的悲傷,恐懼地搖頭,不、不,我不能他們會找到我的,我不能害了你,還有孩子她不能跟著我! 她把孩子交給我,就離開了。男人抬眸,意味深長地看向佐銘謙,孩子出生于一九二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我沒記錯的話,之后沒過多久,你的父母就分開了。 佐銘謙心頭一緊,你什么意思? 孩子的父親是康里·佐-法蘭杰斯?霍爾問出了佐銘謙堵在喉嚨的話語。 沒錯。男人望向車廂的另一邊,車窗外的景色飛馳而過,他的唇邊牽起恍然的笑漪,可惜康里·佐-法蘭杰斯并不知道。 她抬手擦拭臉上的淚水,哥哥,你有沒有覺得,她是康里的女兒?我、我覺得是康里的。你看她,她是黑頭發(fā),等她醒了,你就會看到她的眼睛也是黑的了。她不是艾維斯的 雖然我恨康里,但是他對我也沒有那么不好。哥哥,假如沒有你的話,我甚至都要覺得他是個好人了。他的妻子前些天離開他,都是因為我。我去找他,我想求他養(yǎng)孩子,可是我去了那里才想起來,他結(jié)婚了,有妻子,有兒子,他不會接受我的孩子嗚嗚嗚 她抽噎著訴說,我也不想傷害他的妻子哥哥,你說,如果這個孩子是他的妻子生的,那該多好,她會有親生父母,會被疼愛,被寵愛,會好好長大,幸福快樂。嗚嗚嗚哥哥,我忘記你也有妻子了 復(fù)雜的心情積壓在胸口,但他仍不忘寬慰她,你放心,她會接受這個孩子的,她很喜歡孩子。 真的嗎?哥哥,是真的嗎? 真的。 替我謝謝她,哥哥,替我謝謝她,謝謝她。她又擦去臉上的淚水,啜泣著,太好了。哥哥,你要把她留在及南,永遠讓她待在那里,不要讓她有機會遇見遇見他們,被認出來就不好了。也不要讓她知道,她是我生的,好不好? 你說的我都答應(yīng)你,可你真的不跟我走?他感覺自己的雙眼都模糊了。 哥哥,你過上正常的生活了,我不想害你,我也不想讓孩子知道,生她的女人如此低賤。 孩子在哪?佐銘謙緊緊攥著拳頭,一顆心慌亂至極。 死了。男人絕望而直白地說,一九三七年,及南淪陷以后,我再找不到她存在過的痕跡,包括我的妻子和女兒。 泯滅人性的屠殺,多少鮮活的生命在那場屠殺里成了無名尸。 倏然,安格斯看見佐銘謙臉色青白,目露驚惶。 對了,我叫郗刻,她叫陰原暉,孩子是個女孩,原暉給孩子取名為良,善良的良,用了我的姓,叫郗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