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朱麗葉塔
三十七 朱麗葉塔
十一月底,市里溫度一天比一天低下去。 徐楸還是那樣,只是往梁子庚那兒去的勤了些。梁子庚身邊那個實習生是個自來熟的話癆,小姑娘膽大,不顧徐楸脾氣怪,回回見了她就眼巴巴地湊過去找她聊閑。 徐楸雖然多數(shù)時候不回話,但也默默聽了,偶爾還在診療間隙回應她一兩聲。一來二去,也算熟絡了。 十二月初,今年的第一場雪來的猝不及防。 在去醫(yī)院的路上,徐楸坐副駕駛,沒來得及聽開車的謝雍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些什么,白絨一樣細碎的雪花就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飄落了下來。 徐楸把車窗玻璃降下來,伸手接了一片雪花沒接準,雪落在大衣袖口處,頃刻就化成了水,只留下一小片濕痕。 周丞手下有個叫連剛的,大一的干事,這兩天出了點事兒,謝雍話音一頓,看見徐楸伸到窗外的手,手快伸回來,外面冷。 剛降下來的車窗被總控cao縱著緩緩升起,謝雍這才收回視線,繼續(xù)剛才的話題:好像是有人匿名發(fā)帖舉報,說他利用學生會干事身份欺騙學妹,腳踏幾條船又騙錢,還有聊天記錄和照片證據(jù),鬧得沸沸揚揚的。 連剛今天上午因為風紀問題吃了處分,中午就跟周丞請辭了。他以前在自己導員那兒挺會辦事的,估計吃了不少好處,如今馬上到手的獎學金打了水漂,預備黨員的身份也被撤了。謝雍說完,眼神沒什么波動,倒是看徐楸縮了下脖子,就騰出手把車里的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高了些。 徐楸直視前方,路上行人步履匆忙,沒傘的人身上已經(jīng)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撤了就撤了,跟我們也沒有關系,怎么突然想起來說這個?她語氣平靜,好像并不為此感到意外似的。 連剛平時在學生會口碑還挺不錯的,有點小聰明,很是圓滑,再加上人長得也算端正帥氣,私底下有許多小女生偷偷喜歡著所以事兒剛曝出來時,很多人都不敢置信。 謝雍余光似乎在看徐楸,又好像沒有,他沒說話,想起周丞給他看的東西:除去蓋了幾百樓的爆料貼,還有那個匿名者的ip地址。 連剛說他是被人陰了,那些事是他干的不假,但早就跟前女友們斷了聯(lián)系處理好了。聊天記錄和照片是那幾個女孩隨手發(fā)出來抱怨的,不知道怎么平白無故有人關注還收集了這些東西發(fā)出來。我是懶得管那孫子的風流韻事,平時看著挺會來事兒一人,私底下嘴臟的要命,跟別人編排你和季玥呢,錄音都被人用匿名文件發(fā)我了,那狗東西還死不承認呢。 周丞這話是發(fā)了長語音跟謝雍說的,聽得出的憤恨。周丞和季玥兩人明里暗里好像有那么點兒意思,連剛自己作賤不夠,還要拉著謝雍和季玥撞到周丞槍口上。周丞是學計算機的,大概也替兄弟和心上人委屈,三兩下就推波助瀾把這事在網(wǎng)上鬧得更大,直到鬧到上面去,這才有了連剛那么嚴重的處分。 自然,查這發(fā)帖發(fā)錄音的匿名人士,也不過是順手而已。 謝雍忽然便想起前不久徐楸那番莫名其妙的話他知道徐楸的性格,他只是沒想到她會為了他出手而已。想她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平日里和連剛無冤無仇無交際的幕后主使,連剛甚至都不會懷疑到她頭上去。她于是得以輕輕松松就報復了他,用連剛最在乎最得意的一切作為代價。臨了了,還要使一招借刀殺人,把自己擇得干干凈凈的。 車緩緩停在路邊,徐楸這才看到,已經(jīng)到醫(yī)院了今天是她例行來拿藥的日子。 謝雍解了安全帶,又習慣性覆身過去幫徐楸解,冷不丁地,他垂著眼簾忽然開口:連剛的事,是你做的,對嗎? 兩人近在咫尺,徐楸慢慢看向他,你既然都知道,還說那一大堆的廢話干嘛。 徐楸沒什么所謂,察覺謝雍剛才是在試探,她還是大大方方地認下來她害連剛是一時興起,如今被謝雍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后悔的,甚至連隱瞞都懶得。她要做什么向來是她的事,也不需要別人理解寬容。 他們兩個在一起,有他一個佛口仁心就夠了。 徐楸閉了閉眼,怎么,你生氣了嗎,覺得我多管閑事還是心腸惡毒?她勾勾唇角,弧度有些微的嘲弄,你要是好賴不分,非要當這個圣人,也不用拐彎抹角說那些話了。我現(xiàn)在下車,往后咱們不聯(lián)系了就是。 她抬抬眼皮,側(cè)眼看他,聲音有些冷,反正你跟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謝雍瞳孔一縮,眼里閃過一絲刺痛,整個人俱是愣住,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坐回去:你誤會了,我怎么會怪你。連剛他是自作孽,你幫我討回公道,我高興還來不及。 他頓一頓,眼神攥住徐楸的,同她對視,但是徐楸,我只想問,你為什么要幫我呢? 她那樣冷心薄情的性格,如果不是因為在乎 徐楸皺眉,卻不說話了。 但謝雍并沒有因為她不作聲就放過她,而是極認真的注視著她,仿佛今天不從她嘴里得到一個滿意的答案就不罷休似的。 他近乎是在逼問,但又揣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在你心里,其實是喜歡我的,是嗎? 徐楸分明閃躲了下眼神,轉(zhuǎn)而去開車門:不是。我還有事,你先回去吧。 她在醫(yī)院不知道要待很久,謝雍晚上還要參加學校的座談會。 謝雍看著徐楸下車,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他眼神霧沉沉的,靠在椅背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起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是窺探到徐楸心意的喜悅過后,聽到她冷言冷語時后知后覺的難受。 為他,也為她。 徐楸這人,矛盾又別扭,口是心非,唇舌和心肺都仿佛泥底下擰巴打結(jié)的樹根,陰暗潮濕,尖銳刻薄。她一邊口口聲聲罵他傻白甜,卻又轉(zhuǎn)頭幫他算計。 看著張牙舞爪的,生怕別人說一句歹話辜負了她的好心,一旦察覺不對,立刻自己率先說出難聽話來。咬著牙,嘴硬的很。 他又想起她是一個精神病人,一個需要定期服藥,不定時門診的病人。 謝雍被刺痛,但更多是替她心疼,五臟六腑都泛著尖銳的、細細密密的疼誰把她養(yǎng)成這樣的,誰把她教成這樣的? 她這些年,跌跌撞撞經(jīng)歷了多少踉蹌,他不敢想。 徐楸推門進去時,那個叫圓圓的實習醫(yī)生正趴在自己角落里的辦公桌上打盹兒。 梁子庚抬頭看見她,起身來迎,聲音稍稍壓低:下午有個病人,交流了很久,她午休因為這個泡湯了,我就準她打個瞌睡,反正這個點只有你來。 徐楸點頭,找地方坐下,梁子庚則坐她對面。男人嘴角噙著點笑意,看起來臉色不錯,最近應該沒有怎么失眠吧? 徐楸嗯一聲,視線漂浮,但的確不是早期那種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tài)了。 梁子庚像個循循善誘的長輩,心情好啊,因為什么?他臉上笑意越發(fā)的大,我冒昧問一下,是因為那個和伯父很像的人嗎? 徐楸看他,似乎并不太想提及此人:我心情好是因為今天下雪,不是因為什么人。 梁子庚眼里劃過一絲暗芒,了然地點點頭,但嘴角的笑還是沒有收斂,話里話外,好像別有深意似的:不要對醫(yī)生建立心理防御,這樣對治療沒有益處。因為某個人而使得自己心情放松也是好事,不需要過多排斥。 徐楸瞥向別處,拒絕和醫(yī)生的語言交流了。 測試結(jié)果出來,徐楸的情況稍有好轉(zhuǎn),不說別的,至少失眠和癔癥暫時沒有了。徐楸接過這次的藥時,明顯感覺到比以前輕了。 出來時,雪還在下,比來時下的更大了,鵝毛一樣,漫天紛飛。 她沒想到謝雍還沒走,車停在原處,車身已經(jīng)落了一層白雪。 看見她出來,車子發(fā)動緩緩開到她面前,謝雍從駕駛座下來,懷里捧一束花。 車里很暖和,和外面的天寒地凍對比鮮明。 花到了徐楸懷里,她打量半晌,終于問了上車后的第一句話:這花叫什么名字?說是玫瑰,但好像跟她平時見過的玫瑰品種不大一樣,花瓣比大眾常見的玫瑰更繁復更精致些。 是朱麗葉塔,還有幾支是白荔枝。謝雍回。 徐楸對朱麗葉塔有些印象,隨即脫口而出:甜蜜的愛? 朱麗葉塔的花語,是甜蜜的愛。 謝雍開車專心,聞言面不改色,只是耳根后悄悄紅了:嗯,白荔枝是初戀、忠貞。 徐楸不怎么喜歡花。記憶里唯有徐家后花園到處都種了的繡球莢蒾,白的,綠的,每年四五月開花,是徐筱除了薔薇以外最喜歡的花。 她剛才被凍僵的手指如今已經(jīng)回暖,指尖微微發(fā)癢。說出甜蜜的愛這四個字,她是沒過腦子,等到謝雍說初戀,忠貞,她忽然心下一跳,好一會兒不知道接什么話好。 車里靜悄悄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徐楸喉嚨微哽,聲音很低:這話真是酸的要命。 這么說著,徐楸還是不著痕跡地低了一點頭,輕嗅懷里花束的味道。 朱麗葉塔,白荔枝。 倒是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