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丁牧晴那日家去后,一直跟丟了魂似的。她在街上鬧的一出被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程老爺嫌丟人沒往跟前湊,只叫人去打聽究竟是個什么說法。她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數(shù)日,還是一雙兒女哭著跑來,一聲聲賽高地喊娘,才僵著身子去開門。 甫一露面,丫鬟嚇了一大跳。短短幾天她像是被吸干血,神形枯槁,站在撲鼻而來陳腐臭氣的房間里,活似剛起出來的干尸。 眼神空洞,一把扯進(jìn)六歲的大兒,嘭地又把門摔在眾人臉上。丫鬟急得不行,生怕她想不開,連累少爺也沒命,趴在門上聽不見動靜,趕緊去主院找老爺。 親兒也被駭?shù)貌惠p,掙了掙手,怯聲道,娘,我手疼。 低頭粗略掃過那張臉,怎么看怎么陌生,半天才辨認(rèn)出原來是自己生的。 她枯坐幾個日出日落,把從八歲起的記憶縷一遍,到最后什么也不剩,空曠干癟的人生只余丁牧槐的剪影,由垂髫稚子出落成人,最后停留在臨行前四月春風(fēng)拂過的清雋笑臉, 阿姐,等我回來帶你過好日子。 替我照看姚織。 心口鈍痛,她牽著大兒走到桌前,從床下拖出一只落灰的箱籠,里面裝著為數(shù)不多的嫁妝。她珍重地捧著一包舊物放在他面前,結(jié)開是一套粗劣的文房四寶,墨硯澀得掉渣,毛筆也分叉。 識字了吧,幫娘寫封信。 大兒撇嘴,我三字經(jīng)都會默了。 丁牧晴替他把紙鋪平,順口說道,你舅舅五歲能作詩,村里人都說他將來有出息。 孩子在外面被人捧慣了,可在親娘面前,只要是牽扯到學(xué)問,一律被小時候的舅舅壓一頭,他不甘不愿,小聲嘟囔道, 那又如何?爹說他犯了大事,肯定要廢了。 丁牧晴磨墨的手一頓,灰敗的臉攣動繃緊,兩眼鷹利地蟄向他。 大兒立刻垂下頭不敢多言。 她許是意識到不妥,把筆遞到他手中,輕聲道,以后不許這么說了,你舅舅會沒事的,舔舔干裂的嘴唇,又補(bǔ)充一句, 他會做大官,接你去京城玩。 孩子一聽到玩,眼睛亮起來,真的么? 嗯,真的。她生澀地?fù)崃藫崴陌l(fā)頂,黑亮柔順的頭發(fā),和兒時總是吃不飽飯,發(fā)色枯黃的牧槐相去甚遠(yuǎn)。 娘怎么說,你就怎么寫,寫完了給你吃云片酥。 大兒得意地晃著腿,執(zhí)筆沾磨躍躍欲試,我才不稀罕云片酥,奶奶說這月功課做得好,帶我去吃金又還的蒸酪。 ...寫吧,第一句就寫小弟,見信如見人,阿姐很想你 程老爺?shù)昧讼ⅠR不停蹄趕回家,一腳踢開房門,氣喘吁吁地四下張望,見只有丁姨娘一人立在桌邊收拾紙筆,聽見嘈亂扭頭平靜道, 去老夫人院子里吃點(diǎn)心了,老爺還有事? 程老爺粗短的手指抖了兩下,到底沒說出重話,狠狠瞪她一眼,旋著桶身又骨碌碌滾走了。丁牧晴喚丫鬟進(jìn)來,吩咐她去套輛車,見人支支吾吾半天不挪步,心下敞亮,從荷包里掏出銀錠子,喊她到外邊賃。 然后趕在天黑前,去見了姚織一面。 兩人隔著門,丁牧晴自顧自說,也不在意姚織聽不聽,斷斷續(xù)續(xù)念了大半個時辰,把這些年的光鮮亮麗一刀剖開,露出干涸泛黑的陳年血痂,一塊塊剝落,才發(fā)現(xiàn)底下的新rou不知何時起也開始萎縮。 天徹底滅了,屋里屋外不見一絲光亮。丁牧晴心知到了時候,再一次敲了敲門,仍是沒有動靜。深秋的風(fēng)吹出一身寒意,她吸吸鼻子悶聲說, ...織娘,阿姐這就走了,你好好過日子別恨牧槐 姚織靠在門上,敲門聲就響在耳邊。過了有一盞茶時間,她起身開門,腳踢到一個拳頭大的小紙包,用油繩捆著,樸素卻結(jié)實(shí)。 回屋點(diǎn)燈,拿剪子剪開,發(fā)現(xiàn)是一包碎銀子,掂掂有好幾十兩,皺巴巴的紙面還寫了四個歪歪扭扭的字:給織娘的。 她把銀子收到箱奩里,一夜沒合眼。 六皇子是今上最疼寵的子嗣之一,又背靠巨賈聶家,娶的是晉州名門鄂國公之女萬氏,成婚陣勢鋪得比中宮所出嫡子都要?dú)馀?。京中早一月增派兵馬值守,尤其在仕子案后,對進(jìn)出者嚴(yán)密排查,順帶破了好幾個懸年疑案。 城中不論白天黑夜都是張燈結(jié)彩,金又還更是豪氣驚人,從十一月起至年末,每天免費(fèi)看戲,瓜果點(diǎn)心酒水不要錢,只是位置有限,日日門口排起長隊(duì),小至口角大到拳腳,紛爭不斷,也算添點(diǎn)熱鬧。 姚秀才在村里閉目塞聽,一路上常感慨世間萬象森羅如白云蒼狗。一晃二十年天地緲緲,他竟已成了誤入塵間的桃源客。到了京城亂花繚繞,幾乎分不清東南西北,路邊排隊(duì)的姑娘小伙竊笑,嘰嘰咕咕指他是哪里來的鄉(xiāng)巴佬。 好在再怎么天翻地覆,朝廷的東西總是屹立不倒,還沒人有能耐把皇宮官所換換位置。他憑著記憶找到翰林院,照舊例遞上名帖和折成三角的封紅。守門當(dāng)值的閽吏有點(diǎn)年紀(jì),他看了看名字,又仔細(xì)瞧瞧來人。姚秀才正忐忑,那人突然裂開一嘴黑牙,笑道, 閣下是許久未進(jìn)京了吧,他二指夾著封紅晃一晃,能記著這東西的,少說也得有十年。今日換個青澀小子,您且等到過年呢。 姚秀才無奈,鞠身道,勞您通融。 好說好說,我這就給您遞話兒。 從云州北上,天愈發(fā)地冷,姚秀才早忘了上京的寒暑,身上的薄棉夾襖委實(shí)扛不住朔風(fēng)。他站在避風(fēng)處喝氣跺腳,冷得打算翻出衣裳時,一個由遠(yuǎn)及近的聲音伴隨急切的腳步從里傳來, 子培?子培? 他從柱子后探出頭,與來人四目相對,俱是一愣。 二十年悵落天涯,風(fēng)霜雨雪鑄刻,早就改寫了當(dāng)年的模樣。 姚子培坦蕩地立在崇寧二十七年京城的冬日里,哪怕一身薄襖洗得泛白,鞋子包袱打著補(bǔ)丁,利落氣度絲毫不減當(dāng)年,他笑著沖來人行禮, 許久未見,蔣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