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至死背負(fù)。

    那天吃過飯后路思思就離開了，學(xué)校近期有活動，路思思作為社團(tuán)成員整日跟著彩排和宣傳，一時忙得抽不開身，與何冰的聯(lián)系也變少。

    何冰也在忙。半夜一身煙酒氣回到家，凌晨才睡下午才醒，簡單收拾一下又快到上班的時間。家里和酒吧兩點一線，每天重復(fù)地做著同樣的事，渾渾噩噩，總覺得歇不夠。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為什么這么累。可這樣過著，確實能讓她短暫地忽視掉一些事，和人。

    她也逐漸適應(yīng)了這種忙碌。

    日子平靜，且麻木。

    然而這種平靜并不持續(xù)。

    一天下午，何冰收到條短信。

    是個沒存?zhèn)渥⒌奶柎a發(fā)來的，短信只有四個字：

    過來一趟。

    冰冷，生硬，何冰對著那串不能再熟悉的號碼，霎時間神經(jīng)緊繃起來。

    入夏了，窗子外面一片新綠。

    樹木蔥郁，隱約蟲鳴，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專屬于夏天的草木香。

    連同天邊明明暗暗的云，都同去年今時的何其相似。

    此時此刻，何冰覺得冷。

    太多事，不是她刻意躲避，就能當(dāng)做沒發(fā)生過的。

    她也的確，很久沒有回去過了。

    *

    蘭喬路，御龍灣。

    這里是c市有名的高品質(zhì)小區(qū)，里面環(huán)境宜人，配套設(shè)施完善，與繁華地段相鄰，卻一點不吵鬧。

    繞過一大片人工湖，何冰徑直走進(jìn)湖后的樓棟，上了電梯。

    叮的一聲，電梯停在十三層。

    何冰站定在1301門牌前，深呼吸一口，敲門。

    誰？

    開門的是個長得十分可愛的小男孩，大眼睛黑溜溜的，三歲左右的樣子，還沒門把手高。看清來人后，眼睛一亮。

    jiejie！

    男孩拉住何冰的手，顫著小奶音說，激動地說：jiejie，我好想你呀！邊說邊把她往屋子里面拉。

    jiejie也想小冶。何冰握住小冶的小手，跟著他一起進(jìn)屋。

    那你怎么不來看我！小冶瞪著眼睛，氣鼓鼓的說。

    何冰勉強(qiáng)地笑了笑，沒說話。

    跟小冶的天真熱情相比，她顯得格外局促。

    小孩的情緒總是變得很快，不一會兒，小冶忘記了之前的問題，注意力被何冰手里的禮盒吸引住。

    他指著盒子，問：這個是給我的嗎？

    哦，何冰急忙蹲下身，幫著小冶把盒子拆開：對呀，你之前不是說想吃巧克力嗎，jiejie這次給你帶了。

    謝謝jiejie！小冶剝開一個塞進(jìn)嘴里，又從盒子里拿出兩個給何冰：jiejie，也給你！

    謝謝。何冰輕聲道。

    小冶，何冰問：你mama呢。

    小冶指了指臥室，說：里面。

    何冰放低聲音說：她在干嘛呀。

    小冶也小聲說：我也不知道。

    何冰點點頭。

    小冶拉著何冰往里走，客廳的地毯上滿是樂高積木，小冶抓起來一個拼完的橙色小汽車放在何冰手里：jiejie，這個也送給你，你陪我一起玩。

    小冶說完坐在了地毯上，美滋滋地一邊吃巧克力一邊搭樂高。

    何冰在一旁仔細(xì)看著小冶，半年不見，他好像長高了些，說話也更流利了。

    小冶，何冰輕聲問：你還想要什么，jiejie下次過來給你買。

    下次？小冶眨眨眼，問：下次是什么時候？是明天嗎？

    何冰被小冶問住了。

    不一定何冰摸摸小冶的頭，jiejie有機(jī)會就會過來。

    哦。

    何冰主動問：你還想再吃巧克力嗎？或者是想要什么玩具？jiejie下次帶給你。

    小冶玩得認(rèn)真，沒有回答何冰的話。

    正準(zhǔn)備再說些什么的時候，小冶突然開口：

    jiejie。

    嗯？

    小冶看向她，無辜地說：jiejie，我想要爸爸

    何冰臉上的笑僵住，面對小冶澄澈的目光，她又不知所措起來。

    小冶拉住何冰的衣角：jiejie，我可不可以要爸爸

    可不可以呀，小冶仰頭看著何冰：jiejie，可不可以

    你爸死了！被你姐害死了！

    臥室的門突然被大力推開，女人尖利的聲音

    讓小冶嚇了一跳。

    小冶縮著脖子差點哭出來，何冰摸著他的腦袋安慰他，抬頭看向站在臥室門口一臉厲色的尤雪。

    何冶，過來。

    小冶看了看尤雪，又看了看何冰，最后還是吸吸鼻子，起身，回到mama身邊。

    尤雪板著張臉：去，回自己房間睡午覺。

    小冶不敢不聽mama的話，回頭瞧了眼何冰，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

    何冰見小冶這樣特?zé)o奈：為什么非要當(dāng)著小冶的面說這些。

    尤雪冷哼一聲：怎么？理虧了是吧？

    女人長相不俗，脂粉未施，氣色卻很好，一看就是平時保養(yǎng)得當(dāng)。

    她來到何冰身前，語氣刻薄道：要是不主動找你，怕是你在外面自在得就要忘了我跟小冶了。

    尤雪瞪著何冰，咬牙繼續(xù)說道：就要忘了你欠我們的！

    何冰被這樣的眼神刺痛，她垂下眼，淡聲說：我沒忘。

    尤雪狠狠瞪了一眼何冰，繞過她坐到沙發(fā)上。

    何冰調(diào)整呼吸，轉(zhuǎn)過身面對著她，問：找我來有什么事嗎。

    小冶要上幼兒園了。尤雪說。

    何冰點頭，等她下文。

    剛交完學(xué)費，我現(xiàn)在手里沒現(xiàn)錢。

    何冰懂了，你要多少。

    一萬。

    我沒那么多錢。

    尤雪不樂意了：那你有多少？你一個月也賺不少吧？這點錢舍不得掏？虧得小冶還叫你一聲jiejie，你有良心嗎？

    何冰如實說：我真沒那么多，這個月剛交了房租。我回去看一下，卡里有的我都轉(zhuǎn)給你。

    尤雪看何冰那副無辜樣兒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因為她，自己和小冶至于為了錢的事兒犯愁么？

    附近的小孩都在一幼念書，別人有的，小冶也必須要有。他沒有爸爸，本來就自卑，不能再比別的孩子條件差。以后你也不用買巧克力樂高那些東西給小冶，那糊弄小孩的玩意值幾個錢？

    尤雪哼笑一聲，接著說：小冶上幼兒園之后，每個月的生活費，你得付一半。

    何冰把那些刺耳的話咽下，看著地板，點了下頭。

    尤雪發(fā)狠說：是你害我沒了丈夫，害小冶沒了爸爸。你欠我們的，這輩子都還不完。我讓你掏多少，都是你應(yīng)該的。

    何冰用力攥緊手心，低聲說：我明白。

    明白就行。

    何冰忘記自己是怎么回來的，回到家，她用盡身上最后一絲力氣關(guān)上門，然后直接癱倒在沙發(fā)上。

    太累了。

    她今天休息，原本想做很多事情的，計劃被打亂，她突然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了。

    總是這樣。

    每次當(dāng)她一鼓作氣想要好好生活的時候，總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狀況。那些她無力抗拒的事仿佛不斷地在提醒她，別掙扎了，她這輩子也就這幅死樣了。

    她的生活好像陷進(jìn)了漩渦里，在虛與實的邊界上不斷徘徊，得過且過，周而復(fù)始。不會有多大的轉(zhuǎn)機(jī)，也糟糕得不能更糟。

    何冰偏過頭，眼看著屋子被外面的天色一點點染黑。

    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開不開燈沒什么區(qū)別。

    何冰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這一晚，她睡得并不安穩(wěn)。

    她又做噩夢了。

    夢里，父親倒在血泊中，猩紅的液體不斷從他的后腦噴涌而出，向四周蔓延。

    她看不見旁觀的人群，看不見爆閃的警燈，她的眼睛被一片片醒目的紅懾住，到處都是血。地上，肇事車上，父親的衣服上。

    沖鼻的腥味讓她忍不住的干嘔，尤雪在一旁泣不成聲。

    她走上前，脫下外套蓋在父親頭上，外套很快被血水沁紅。

    她親眼目睹剛剛還在跟她吵架的人，現(xiàn)在安靜地躺在這里，生命一點點流逝。

    她阻止不了，她什么都不能改變。

    尤雪突然沖上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她從沒見過這個女人這樣撕心裂肺過:

    都怪你！瞎跑什么！你爸不出來找你就不會被車撞！你害死他了！你滿意了吧！

    不是的，她從來沒想過讓他死！她有時會怪他，可那是她爸，她不會恨！

    她全身都在發(fā)抖，從事故現(xiàn)場到救護(hù)車上再到醫(yī)院，耳邊一直充斥著各種聲音，混亂得她來不及反應(yīng)發(fā)生過什么。

    護(hù)士一張張地遞給她單子，她忍住淚，顫抖著簽完字，護(hù)士冷漠地說了一句節(jié)哀。

    一切都結(jié)束了

    醒來時，枕頭上還有淚痕。

    一年過去，為什么她還是記得那么清楚？又一次夢見，她還是會被這種空茫的無力感包圍。

    夢里夢外，她都壓抑。

    冗長的黑暗里，令她恐懼的正深深地注視著她，身后空無一人，她不敢回看。

    何冰把頭埋進(jìn)去沙發(fā)里，蜷縮起身子，再難入睡。

    沒人能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