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雪的貓
等雪的貓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 顧容客與一眾好友騎馬射箭,紅衣烏發(fā)墨瞳,少年風(fēng)流。 忽然有同伴叫嚷喧鬧。 他隨意一看,原來是一只藍(lán)瞳雪貓。 可它竟然沒有尾巴。 顧容客聽見同伴驚訝、害怕顫抖起伏的聲音。 天吶,居然是沒有尾巴的貓,妖怪妖怪。 殺了它! 不、不快跑。 他們怕打馬背嘩啦啦跑了。 可顧容客卻仍然留在原地,不顧同伴催促。 他說:它在向我們求救。 同伴又氣又急,知道他病又犯了,瑟縮地瞥一眼呆在原地喵喵哀叫的貓,飛快轉(zhuǎn)頭,道了句隨你吧,一夾馬背飛奔而去。 顧容客下馬,走到貓兒那里,摸摸貓,柔聲問它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貓兒咬著他的袖子,往前拖。 顧容客安慰地摸摸它的貓頭,給予它一個肯定的眼神。 貓兒松開了他的袖子,跑到前面,還不時回頭像是確定什么。 他跟著貓兒而去,杏林深處,遙望一窩嗷嗷待哺的小貓以及旁邊雪膚白發(fā)的窈窕少女。 少女似乎是察覺到他,回頭看他,眼神似有淡墨渲染,淺淺流光。 貓兒在她腳邊喵喵叫喚。 他和她在這幅拉長的畫里,相遇了。 少女沒有見外,甚至沒有多余的話,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査?/br> 你愿意收養(yǎng)他們嗎? 顧容客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那么怕貓,還要忍著害怕幫助一只哀傷求助的貓,甚至是答應(yīng)養(yǎng)貓。 顧叔將這一切歸結(jié)于自家少爺自小就善良。又思及他三歲失母,四歲失父,對待任何人都良恭儉讓,溫柔有禮,不由心生憐愛。 他想的沒錯,只是顧容客喂貓著貓想著自己其實可以將貓交給專門養(yǎng)育無尾貓的道士的。 一開始幫貓是因為善良,那么之后答應(yīng)養(yǎng)貓呢? 他不由神游天外,神思恍惚。突然少女出現(xiàn)在他眼前,眼睛對著他,但目光無塵,仿佛未曾看著他。 他聽見她說:我來看看他們。 忽然春風(fēng)起,枝頭柳樹春城綠意盎然。碧藍(lán)池塘蕩漾著天上的云。 陌生的、不確定的情緒涌上來。 涌上四肢百骸,涌上喉嚨,這情緒讓他說話都不像平常待人接物之游刃有余的自己了。 妖怪姑娘你 懊惱自皮膚透露在他的臉上。他為自己懊惱,又為自己輕易表露了懊惱而懊惱。簡直是呆鵝,在白日的目光下晃晃悠悠走不穩(wěn)。 他沒想到她會來。 對待所以禮物都平淡如水的他,第一次深刻體會驚喜為何物。 自那以后妖怪姑娘偶爾會來看他,當(dāng)然他是這么自欺欺人的,其實他也知道,她是來看貓的。 他小心翼翼地保有著這份心情與緣分。 他有種隱秘的欣喜,他們好像親密起來了。 表現(xiàn)在妖怪姑娘來的時候會給他帶禮物。 這些禮物有,烏黑亮麗的水藻,光滑可鑒的鵝軟石,以及路邊一朵鵝黃野花。 足以讓他欣喜一整個晚上直到見不到她的次日早晨。 他也挑選各種禮物,金銀珠寶他覺得褻瀆,富貴牡丹又覺得庸俗,字畫樂器又覺得無甚可觀。好不容易找了各種奇異之物,雙手奉上,她又神情淡淡。 他似乎有點明白八斗之才迷戀洛神的感覺了。 當(dāng)然,他們的關(guān)系還是有進(jìn)展的。貓兒長大了一輪。 等雪。 她告訴了他她的名字。 等雪。 她的名字。 他們見面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 他們關(guān)系如同夕陽與山角慢慢摩擦的余暉,不明不白,曖昧多彩。 于是理所當(dāng)然、不可避免地他曾經(jīng)矯情地問過,為什么是他。 而她說:因為只有你來了。 只有他害怕著仍然善良,恐懼著仍然溫柔。所以一定是他,只能是他。 你來了,所以我會來找你。 世人皆稱,顧家獨子,奇也怪也,養(yǎng)一無尾貓,至今未娶妻。 可他們不知,并非眼高手低無心上人,而是即使不娶不能娶,如此一生也足矣。 但這小心翼翼委曲求全的足矣也要月缺。 若你想再見我最后一面,可去擁雪谷等我,我也許會來找你。 若我懂你明你心意,自然會與你歸家。 妖怪姑娘說她要去閉關(guān)修煉了。神情如初見,并未半點不舍。 到底人妖殊途。 但他還是要等她。 他趴在桌上,查遍資料。還是在一個只掛著幾顆星星的破曉獨自出門了。 顧叔醒來發(fā)現(xiàn)一封信,他嘆息幾聲。 顧叔沉吟幾個時辰,還是踏足了他發(fā)誓再也不踏足的地方。 少爺,您就跟我回去吧。 茫茫雪地,一名紅衣少年孤身立于凜冽狂風(fēng)之中。斗篷衣袖碰撞飛舞,發(fā)出陣陣嗚咽,似哭如泣。 一中年男子撐傘走近,沒忍住又勸了一句:回去罷。 少年并未轉(zhuǎn)身,攏了攏衣袖,目光冷然:顧叔,不必管我。我一日不見她一日不歸家,倘若與她執(zhí)手,即便歸家。無她那豈能算是歸家。 顧叔眉目有幾分猶豫,終是嘆息:接傘吧。 少年于傘下,鳳蕩進(jìn)、穿過他孱弱的身體,雪融化于他的脖頸,滑落,消融的冰冷消解著溫?zé)帷?/br> 不誠心。 少年卻是搖搖頭,熱氣從他微張的薄唇里上升,然后迅速熄滅。霧氣活不過鼻梁。顧叔覺得他有點看不清微弱霧氣之中的少爺了。 這樣就不誠心了。 顧叔一愣,黏合的上下唇角分離一瞬,終是無言沉默。 顧叔,你且回去。 雪沙沙作響,在傘下更是聒噪。 多謝您仍然記得我這個紈绔子弟,只是回去吧。 沙沙聲更加大了。 少爺果真無牽無掛嗎? 此間,她便是我的牽掛了。 雪聲離耳朵更近了,刀子似的,聲音刮過,明明沒有傷口,卻鋒利得深入,從耳朵到腦子了,翁翁的,更加看不清了。 身體明明沒有走,顧叔卻覺得離他遠(yuǎn)了。越來越遠(yuǎn),越來越遠(yuǎn)了。 顧叔最后還是拗不過一意孤行的少爺,身體在雪地里脫著走了。一留下痕跡,就又新雪掩埋。 走了一段距離后,顧叔聽見風(fēng)聲雪聲里傳來呼喊。很近,卻像是來自遙遠(yuǎn)的地方。 等等。 顧叔沒有回頭。 若是我未等到她,就辛苦您為我收少年說到這時一頓,似乎是想到什么,輕笑一聲,道,也不必為我收尸了。 少年似乎回到早年春鳳騎馬春杏蹴鞠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場景了。聲音清透又響亮。 背對著少年,男子應(yīng)了聲好。很輕很輕,輕到他聽不到,但他知道他知道的。 后來,顧叔來到擁雪谷收尸,找遍少爺原本站的地方,卻只發(fā)現(xiàn)里里外外的雪和正在融化的不知明的尸骨。 偏偏未曾找尋到那個執(zhí)拗少年的尸骨。 即使是死也不愿離開這只為等著他嗎? 他也變成了雪嗎? 顧叔使用疑問句,但語氣篤定。 他笑著,裂開的眼睛傾瀉水珠,他整理著少年生前的書籍,風(fēng)吹開,那頁寫著,世有雪妖,化雪而生,一年一念 他知道,少爺也是和他年少時一樣,遇見雪妖了。 雪妖只有一年的性命,出生之后,便為尋找至善至純之物。若是尋之,則一生圓滿。 雪妖遇見自認(rèn)為有赤子之心的人,會讓他在擁雪谷等著她們。 誰都知道,擁雪谷寒風(fēng)凜冽,若受之,輕則風(fēng)寒三日而亡,重則尸骨化雪。 當(dāng)初他終究是在決定是否去找雪妖的時候,猶豫了,這一猶豫便是抱憾終生。 所以他不會阻止少爺。 他不想他抱憾終身。 可是,如果有這么一個機(jī)會,讓他再選擇一次的話,他也不會去的。他不是少爺這樣的癡兒,比起如愿以償,他寧愿抱憾終生。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陽光與微風(fēng)徐徐吹來,沒有尾巴的貓兒踮著腳叼著錦鯉自墻角飛躍而去。 他的誠心能夠打動尋找至純至善的雪妖嗎?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了,只不過是沒有見到少爺?shù)氖嵌选?/br> 這樣也很好。 他們不過是同樣付出了代價證明了類似但不同東西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