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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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無極入院,便見穿著一身白色寢衣的庾琳瑯坐在燈下等他。她的腦袋如小雞啄米一樣一點一點,眼皮子幾乎抬不起來。他進門所發(fā)出的聲響似乎驚擾了她,庾琳瑯驀然挺直了背脊,失神的雙眼拔開云霧,回歸清明。 郎主。她喚了一聲,像是一塊小石頭投入他的心湖之中,蕩漾開一層小小的水圈。 怎么還沒睡?他的語氣不自覺地溫和了下去。 燈下的容顏溫柔婉約,女子清澈的目光落在宋無極的身上,她說了一句話,撫平宋無極心中才泛起的漣漪。 為郎主送行是妾的職責(zé)。 宋無極默默地看著庾琳瑯。他們二人之間似乎總是這樣,兩相無言。若把她比喻天上明月,他便是沉寂深潭里的魚。從出身到教養(yǎng),見識到談吐,他們沒有一點相似之處。她錦衣羅緞,他麻衣布袋。她善琴棋書畫,那些他一竅不通的風(fēng)花雪月。他習(xí)武,善舞刀弄槍,他有滿心的抱負要施展,他想要殺入胡人境地為枉死的同袍討個公道,想要叫胡人再也不敢肆意踐踏國境,欺辱他們同根同源的兄弟姐妹。見證過家破人亡,天災(zāi)人禍,易子而食等種種慘烈,他為當(dāng)下的亂世而悲戚。那些國仇家恨他從不與任何人說,只有主公窺探到他的心事。 他求娶與她是奉命行事,她嫁與他是時局難違。他對她的所有作為都是職責(zé),而她亦然。 名存實亡的婚姻,都只是局中人罷了。 明日我將隨家主出征。夫人照顧好郡公夫人與自己。他近乎機械地囑咐道,喉嚨里有些艱澀。 妾身曉得了。她溫順地點點頭。 歇下吧。他淡淡地說道。 是。庾琳瑯應(yīng)道,拿了干凈的手巾遞給宋無極。洞房花燭夜她曾經(jīng)試圖服侍他寬衣洗漱,被他阻止了。他直言不需要她伺候。庾琳瑯執(zhí)拗不過他,便順著他了。 男人洗漱,更衣,吹滅火燭,平躺在床榻外側(cè)。庾琳瑯?biāo)趦?nèi)側(cè),這本不符合規(guī)矩,但這是宋無極的堅持。她側(cè)躺著,面對墻壁,一室寂寥無聲。習(xí)武之由,宋無極呼吸綿延深長,無聲無息。 合眼至天明。 隔天一早,房氏眾人卯時便起身,二郎與三郎的妻子堅持與他們夫君同行,房祝氏落淚送別夫君,兒子與兒媳。宋無極安靜地跟隨在房有林身旁,房濟川與房有林一個站在門內(nèi),一個站在門外。 正值壯年的房有林意氣風(fēng)發(fā),他穿著黑色的盔甲,看著自己最為得意的長子,沉聲道:此行只許勝。你在,吳郡則在。便是你亡!吳郡也不容許一點閃失。濟川,你明白否? 他選擇將謀略最為出眾的長子留下來固守吳郡。這里有他麾下將領(lǐng)的妻兒老小,吳郡不破,軍心不散。 兒子待父親與弟弟們凱旋而歸。兒子在,吳郡永不破。兒子亡,吳郡不亡!他鄭重地立下誓言。 房有林看著他,慢慢地笑了。再看相濡以沫半生的妻子,年過不惑仍然俊逸非凡的男人心念一動,溫聲說道: 阿滿,吾今生幸而遇見你。我心存鴻鵠之志,多年以來委屈你遷就我啦。他目光如水溫柔,對她念出了昨晚說不出口的話。 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女如云,匪我思存。 正是出自的詩句。 他少時不識字,因此鬧了不少笑話。未免不通俗務(wù)而遭受蒙騙,他咬牙拋開臉面拜了座下軍師為師刻苦讀書,發(fā)誓絕對不能成為一個文盲。 他自己在外面學(xué)著,回來便以教妻子的方式溫習(xí)。妻子一開始很是抗拒,后來還是順著他乖乖學(xué)習(xí)了。他記憶最深刻的便是讀到詩經(jīng)里這首詩的時候,妻子的神色溫柔繾綣至極,整個人像是散發(fā)光芒一樣,看得他目不轉(zhuǎn)睛。 為了那抹顏色,多年來他不曾碰過其他女子一下。他的溫柔不多,只夠給一個人。至于兒子?那是用來cao練的。 若是此行無歸期,他自私地想讓妻子記住他們之間的情誼。 聽著丈夫念情詩,房祝氏淚如雨下,像個小女孩一樣抽噎不止。身旁的庾琳瑯輕輕拍著她的背部,目光落在宋無極身上,與他的眼睛對上。 該說的話,他們在舒雨閣已經(jīng)說過了。此時已無言。眼角余光見到對望的兩人,房濟川垂眸,嘴邊勾起一道不明顯的弧度。細看,有些瘆人。 大隊走了。吳郡公府里只剩下房祝氏,房濟川和庾琳瑯三個主子。 房濟川和庾琳瑯?biāo)土朔孔J匣厝ブ髟?,叮囑下人好生照顧后,二人順路,避無可避。 是打定主意,一輩子不和我說話了?房濟川開口調(diào)侃道,輕佻而放縱。 世子請自重。庾琳瑯面如寒霜。 難。他搖頭,點評一句。 素聞世子與我家郎主交好,世子念及與我家郎主的交情,在前往吳郡的路上對臣婦施予援手,臣婦不勝感激 我救你,僅僅是因為我欠你一條命,無關(guān)宋無極。他冷然說道,幾乎令庾琳瑯凝噎。 世子,安樂寺一事傳出去于您只是一場無傷大雅的風(fēng)月事件,但于臣婦是萬死難辭其咎。她停了腳步,站在庭前梨花樹下,陰影之中的身板愈發(fā)單薄。 我說過,遲了。房濟川也停下了腳步。庾琳瑯。何不試著相信我? 相信什么?庾琳瑯皺眉。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他看著她,一字一句念道,震得她渾身神經(jīng)酥麻錯亂! 房濟川,你瘋了!她目露驚懼,身形搖搖欲墜。青天白日之下,她瞪著房濟川像是見鬼了一樣! 若不瘋,何以將你載種在心頭上任你發(fā)芽呢?房濟川嘆道。庾琳瑯,那日我允你名分之言不假。 庾琳瑯臉上的驚恐不減反增。 我們來試試看,一顆真心換真心,卿卿可敢應(yīng)否?房濟川看著庾琳瑯,一字一頓,神情從未有過的認真。 與逐鹿天下一樣。成則為王,敗則尸骨無存。 (作話:房濟川念的是的下半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