憐我如心·衛(wèi)遺

    庚子年甲申月丙午日，馀事勿取。

    杜若蓮成婚一月有余，仍胳膊腿兒齊全的在皇后跟前伺候，宮里關于衛(wèi)欽的傳言有了新講究。

    有說他畏懼皇后，不敢對杜若蓮怎樣；有說他并非暴虐，是之前的女人不對胃口；還有說，他喜歡杜若蓮。

    從前杜若蓮并不留心這些傳言，而今卻在意起來，她琢磨過，應是不喜旁人說衛(wèi)欽喜歡她。

    趙茹茉時常神色覷覷來套她話，說她眼蕩春水，面泛艷光，體態(tài)日漸風sao，甚至豐腴了點，一副飽蘸雨露之態(tài)好比皇帝新寵的小美人，哪像沒男人疼的。

    被她纏到實在沒轍，杜若蓮只好說，衛(wèi)欽府里婆婆廚藝精湛，他自己又做得一手好點心，把她喂胖了。

    趙茹茉不信，當真？

    不信么，那改日我把孟大娘做的湯帶來給你嘗嘗便知。

    真不真，杜若蓮心明鏡。

    一個多月來，岳祺和許靈杉交替出現(xiàn)在她被窩里，輪值似的與她交歡。她逐漸懂得如何在床上應付男人，不能說沉浸其中，但也學會了享受這份不好言說的歡樂。

    她輾轉(zhuǎn)承歡，衛(wèi)欽就在床邊看。

    起初每當完事，岳祺和許靈杉便穿戴整齊離開，留衛(wèi)欽在房里，或抱著杜若蓮哄一會兒，或逗留片刻也走人，從未和她睡一個被窩。衛(wèi)欽夜里睡在哪兒，杜若蓮至今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也就近幾日吧，岳祺和許靈杉像約好一樣，完事人也不走，衛(wèi)欽也未不快，反而知趣一般離開。

    長夜漫漫，總有cao不動又睡不著的時候，這倆人便跟她閑聊，話題總圍著衛(wèi)欽。

    第一次提到他，岳祺一字未說，先長吁短嘆，勾得杜若蓮不甚好奇，試探著問，為何提到他會嘆氣。

    好好一個男子，生得那等好模樣，偏做了閹人，怎能不嘆。

    話是這么說，理不是這個理，杜若蓮知道，衛(wèi)欽他們甭管出于什么原因，皆是自愿凈身入宮謀生，舍了命根兒換端到老的飯碗。

    她嗤笑：苦是自己要吃，還能有誰逼他自宮不成？

    岳祺語氣凝重：他真是自宮，說是被逼無奈也不為過。

    杜若蓮驚詫道：不對吧，東燕不準自宮者入宮啊？

    她想知道是誰逼衛(wèi)欽，沒問出口。

    岳祺問：你想知道？

    杜若蓮逼迫自己別點頭，岳祺仍從她眼神里讀出探知欲。

    他真的讓我服氣，在那種小年紀，便對自己如此心狠。

    *

    衛(wèi)欽原不叫這名，本名衛(wèi)遺，也非東燕人是，而生在鄰國大岳。衛(wèi)家世代出諜人，到衛(wèi)欽這一輩，大岳已臣服東燕多年，衛(wèi)家諜人也因幾十年的清剿幾乎絕跡。

    岳祺清楚記得，那前他初次隨父出征邊塞清理匪患，返途中遇老少二人攔路。老的年逾古稀，小的看著剛過總角，自稱爺孫倆，問岳祺的父親可愿收留他們。

    我們是姓衛(wèi)的，懂密文。

    話是那小子說的，小公雞嗓子清亮無比，兩腮癟著，可仍透出眉清目秀。岳祺少年風發(fā)，坐在馬上俯視他，卻品不到一絲高高在上之感。

    老人看著真像餓了許久，面黃肌瘦，顫顫巍巍，瞧不出半點衛(wèi)家人橫行天地的氣勢，有氣無力地說：給口飯吃就行，不要旁的。

    岳祺惦記出頭，搶在父親和兄長前頭問：這是東燕軍，爾等是大岳人，討飯該回大岳討，豈有讓我們收留的道理，何況衛(wèi)家諜人從不忠心，拿吃里扒外不當回事，如何信得過。

    老人咳嗽幾聲，規(guī)矩是死的，可人要活。衛(wèi)家僅剩我祖孫倆喘氣了，命比規(guī)矩要緊。

    寥寥數(shù)言仿佛耗了半條命，老人氣短，那小子緊忙撫他胸口順氣，不忘接話。

    誰讓我們活命，誰就是主子。

    岳祺看看父親，見他未置可否，頓生一點慌，擔心他嫌自己多嘴。

    那小子見他們不做聲，又補上一句：小主子，您就信了我們吧，只要讓我們活下去，自這刻起我們就是東燕人，所有能耐只為東燕效力，也為您家增光。

    這聲小主子喚得岳祺心尖一顫。府里向來以他父親和兄長為尊，從未有人當他是主人，即便前綴一小字，他也受用得很。

    父親與兄長耳語，岳祺聽不見內(nèi)容，只見兄長丟給爺孫兩袋干糧，叫他們跟上隊伍，別掉隊。

    他們一直跟回府里，父親拿密文試其能耐，確認其言不虛，接著養(yǎng)在府中，以備不時之需。

    兩年后某日，邊軍截獲密文，滿朝上下無人能解，岳祺主動請纓，說他可一試。

    密文破譯成功，百官驚愕，岳祺父親和兄長更是嚇得提不起下巴。

    皇帝語氣玩味，朕竟不知，岳大人藏著個懂密文的兒子。

    父子三人僵住，不知如何應話。唏噓聲蕩在殿中，岳祺嗓子眼發(fā)堵，心跳得厲害。

    他會密文，衛(wèi)欽教的。

    在衛(wèi)欽出現(xiàn)之前，府里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落在年輕有為的兄長身上，岳祺不過是活在父兄光芒下的次子，年紀小，無軍功，沒人愿意巴結，常受冷落。府中與他年紀相近的男兒只有衛(wèi)欽，又嘴甜愛說，天長日久，二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

    衛(wèi)欽偷偷教岳祺學密文，起初岳祺不敢，說祖?zhèn)鞯臇|西不要外漏為好，他聽之一笑。

    什么東西有人做，有人用，就有人學。衛(wèi)家密文都存在多少年了，用的人一多便不稀罕，自學成材的多了去。哼，用上我們便千金求請，用不上了便把敗仗亡國的賬都算我們頭上，說諜人作亂，要清除干凈。

    岳祺借機問：衛(wèi)家真只剩你一根獨苗？

    衛(wèi)欽附耳悄聲：明著的只有我，暗處的便不知了。

    連說書的都知道，衛(wèi)家人最懂藏身，他們不坦誠，誰也不知其身份，就如當日他們出現(xiàn)在岳祺眼前，不過是一對叫花子。

    我教你密文的事別告訴任何人。

    衛(wèi)欽的囑咐和岳祺的打算正好相悖，兄長對此一竅不通，他本想偷偷學精了這玩意兒，再告知父親，讓他明白次子不次。

    可衛(wèi)欽又強調(diào)，此事尤其不可告訴他父親。

    為何？

    他若知道，定會讓我教你哥哥，你吃不到獨食，馬無夜草怎能肥？你信我的，偷偷學便是，不愁沒用武之地。

    用武之地到了，邊軍截獲那密文恰巧為詭諜書所做，又恰巧版本很老，衛(wèi)欽會，岳祺自然也會。

    岳祺在殿中惶恐不安，聽父親解釋，府中收容兩個大岳逃來的衛(wèi)家人，小兒僅跟他們學了些皮毛而已。

    皇帝當即差人帶衛(wèi)欽爺孫過來。

    衛(wèi)欽剛一露面，在場人登時把密文的事忘得干凈，目光全射在那少年的臉上。

    誰也沒見過這般好看的后生。

    老人身子骨極差，瘦如紙片，跪不住，少年得赦，攙扶他跪，天威在上，他毫無半點怯色。

    皇帝問他：你叫什么？

    他答的簡單干脆：回陛下，衛(wèi)遺。

    哪個遺？

    遺留的遺。

    怎取這字？

    少年癟癟嘴，小人是諜門衛(wèi)家最后的男丁，不過，只是旁親。

    聽岳大人說，你二人自愿破規(guī)，只一心為東燕效力，朕為東燕國君，你可愿為朕效力？

    那是自然。

    可有條件？衛(wèi)家人無利不起早。

    有！

    他一聲擲地，讓岳祺的渾身發(fā)冷，想他怎如此不識抬舉，竟敢和皇帝談條件！

    倒是皇帝倍感新鮮，說來聽聽。

    爺爺身染重病，只要陛下能派名醫(yī)診治，小人愿為您肝腦涂地！

    岳祺又一驚，他和衛(wèi)欽就差磕頭結義，怎么他爺爺病了，他不知情不說，也沒聽府里任何人提起過？

    皇帝一聲怪笑后問：怎么，你們祖孫投靠岳大人，老人病了，他都不請大夫瞧瞧？

    岳祺冷汗爬滿脖頸，生怕衛(wèi)欽說什么不應當?shù)脑?，不料他卻說：此事無關岳大人，是他能找來的大夫，醫(yī)術皆不及御醫(yī)高明，束手無策。

    他的條件，亦或是請求，皇帝答應了，但接著說的話，讓岳祺不明所以。

    衛(wèi)家人名聲著實不佳，你說你忠心，朕無法全信。百余年來，諸國或多或少都吃過諜人的虧，東燕不喜這套，雖迫于種種境況不得不用，也盡可能少用，只盼這不上臺面的手段和人能在本朝絕根。

    岳祺偷瞄衛(wèi)欽，見他直直脊背，泰然說道：先讓爺爺回府，請御醫(yī)來問診，小人自有辦法證明所言為真。

    老人被攙走，待腳步聲消失，衛(wèi)欽不知從哪兒抽出把小匕首，御前侍衛(wèi)那聲護駕未出口，銀光利刃便落在胯下，鮮紅四濺，血腥刺鼻！

    衛(wèi)欽揮刀自宮，因年少力不足，命根子未全切落，靠一條皮rou將將懸在腿間。岳祺不顧一切沖上前，緊攔慢攔，仍未能阻止他又補上一刀。

    有人喊他大膽，有人斥他血濺御前大逆不道，只有岳祺哭喊著救人，而衛(wèi)欽疼到啃破下唇，顫手抓著那條rou舉過頭頂，咬牙沖皇帝說：小人已廢，所學一切不會有后人繼承衣缽，陛下所盼的絕根，如此便絕了！

    皇帝命人抬他下去止血，無論如何要保其性命，你若有命活下來，到朕身邊伺候，也別叫衛(wèi)遺，改叫衛(wèi)欽吧。

    聽完這句，衛(wèi)欽一頭磕下，沒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