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二十六
老街無人,寧凜從家里瘋了一樣跑出去,他就靠自己的直覺,靠雙胞胎的心電感應(yīng),他知道出事的是寧冽。 他要趕去他的身邊,他要救他。 可來不及了,任憑他跑得再快也沒用。他在警校的體能成績永遠名列前茅,他跑二十公里能做到不落江喻一步,可他還是來不及。 那一聲槍響過后,寧冽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體。 從老街到云桐街,不過短短一段距離,從老街到機場,也只有短短的一段距離。 他沒來得及救下毒癮發(fā)作的寧冽,也沒來得及見到坐上飛往異國飛機的匡語湉。 天幕像是被潑下大片的昏黃顏料,一層層暈染開來,近乎純粹的黑和濃度極高的黃交織,照得人間仿佛再無長夜。 寧凜嘴唇發(fā)白,渾身都在發(fā)抖,他跑過街口,撞進了來人的懷抱。 他將他死死拖著,發(fā)了狠地緊抱著,身上的味道很熟悉。 江喻下手揍過他,也恨鐵不成鋼地罵過他,唯獨從未像此刻一樣,將他摟在懷中,如同一個真正的父親,害怕自己疼愛的兒子就此碎掉。 他說:寧凜,不要看,不要去看。 他說:他死得很快,不算痛苦,尸體已經(jīng)帶走了。 他說:你哭吧。 寧凜無法再安慰自己沒事,也無法再裝瞎欺騙自己。 江喻不會騙他的,他從沒抱過他,他說的是真的,寧冽死了,寧冽已經(jīng)死了。 他的眼紅地快要滴血,嘶啞著嗓音,開口想問為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原來人一旦悲傷到極致,是說不出話的。 寧凜在江喻的懷里嚎啕大哭,江喻把他拖上了車,又說了點什么,可他什么也聽不清了。 * 后來,江喻帶他回了寮州一趟,去了寮州緝毒大隊。 在那個辦公室,寧凜見到了那個姓葉的隊長,也聽到了那個叫程寄余的男人的故事。 印象里,葉隊只講了幾個名字,寧凜對那天的記憶不多,可那幾個名字卻跟刀刻一樣鑿在他的耳邊,來回作響,要他余生都不得安寧。 他說:有目擊者稱,那天晚上他看到寧冽殺人。 那個地方?jīng)]有監(jiān)控,目擊者說他看起來很像精神狀態(tài)有問題的樣子,一個人呆呆坐在尸體旁邊,手里拿著一把槍,身上全都是血。 目擊者感到害怕尖叫出聲,他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沒有殺人。 目擊者從現(xiàn)場逃跑,他也沒有追上來,就傻了一樣重復(fù)著說同一句話,說我沒有殺人。 寧冽沒有殺人。 寧冽怎么可能殺人呢。 那是他的親弟弟,雖然從小頑劣,不愛學(xué)習(xí),但始終堅守為人的道德底線啊,他怎么可能會無緣無故地殺人。 不可能的。 寧凜在很小的時候,就和寧冽相依為命了。他不是個好哥哥,脾氣有時暴躁,性格大男子主義,也許是自小就少了父親的陪伴,他不明白何為長兄如父,對寧冽始終缺少了一分耐心和關(guān)懷。 寧冽和他一樣,他們都是缺愛的男孩,自小不懂得愛為何物,得到時便分外珍惜。 寧凜那時候有匡語湉一心一意地愛著他,他從沒被人這么好好珍視過,對這份心意就格外看重,分給寧冽的關(guān)心就更加少了。 他是有人愛了,可寧冽沒有。 連他這個唯一的哥哥,都對他越來越漠視,越來越冷淡。 寧冽就這樣一個人日復(fù)一日地生活著,終于,在寧凜和匡語湉最曖昧的時候,也是在他對他最不關(guān)心的時候,張芳菲出現(xiàn)了。 她不是個好母親,甚至不是個好女人,可她的出現(xiàn)還是給寧冽帶來了驚喜和久違的感動。他不在乎張芳菲是一個看起來不標(biāo)準(zhǔn)的mama,也不在乎她的痞子男友趙光榮一身流里流氣,賊眉鼠目不像好人。 他只是很開心,他又是個有人要的孩子了,盡管張芳菲和趙光榮有時行為腌臜,但他仍然控制不住想要接近。 張芳菲對他說,會帶他去美國過好日子,母子倆再也不分開,他信了,為此還特地去辦理了護照。 她還說,她有很多好東西,先免費給寧冽嘗一嘗,等他喜歡上了,再去和趙光榮買。 買不起?沒關(guān)系,幫著趙光榮一起賣就好,賺了錢,再去買就是了。 不正當(dāng)?shù)馁I賣?不不不,怎么會呢,好孩子你要相信mama和趙叔叔,mama怎么可能騙你,mama是世界上最愛你的人啊。 對了,不要告訴你哥哥哎,反正他又不搭理你了,你還和他說什么?在他心里,只有他的小女朋友最重要。 你聽mama講,這是mama和你的秘密,只有你知道。 好孩子,只有你知道。 江喻說了一個名字,他說:趙光榮只是他手下的一條最不起眼的支線的支線,張芳菲和他同居多年,一直和他一起販毒、吸毒。 頓了下。 他接著說:寧冽也是。 寧凜把頭埋下去,他的心好疼,從沒疼成這樣子過。他低下頭,忽然笑了,笑著笑著又哭了。 吸毒? 殺人? 他們在說誰? 說他那個雙胞胎弟弟寧冽么? 他說:你們剛剛殺了他,現(xiàn)在又來污蔑他。 江喻皺起眉。 寧凜猛地抬起頭,大吼:這就是警察?這就是正義?!狗屁警察,狗屁正義!!我cao你媽的 江喻按著他,把他往沙發(fā)上按,厲聲道:寧凜,你冷靜一點! 我cao你媽逼的冷靜!寧凜翻身,將江喻摔到地上,我不要冷靜,我他媽不需要冷靜!我只要我弟,我只要我弟活著!! 葉隊轉(zhuǎn)過頭,深深地、重重地嘆了口氣。 江喻被他摔得很疼,但他沒有罵他,寧凜寧可他罵他,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看著他,滿滿的悲愴。 他對寧凜說:寧凜,你弟弟已經(jīng)死了。他毒癮發(fā)作,在云桐街企圖搶劫錢財,挾持的人質(zhì)受了驚嚇,哮喘病發(fā)作,警方是為了人質(zhì)的安全才不得不開槍。 江喻攥著他的手,慢慢站起身,他苦笑道:就連挾持人質(zhì)的時候,他手里拿的那把槍,還是當(dāng)初被指認(rèn)殺人時的那把。 人證物證俱在,寧冽是毫無疑問的殺人兇手。 寧凜紅著眼,哽咽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反正他遲早都要死的,早死晚死都一樣,是嗎! 江喻: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就算死,他也應(yīng)該死于法律制裁,而不是強行擊斃。是他自己走岔了路,寧凜 他沒有。寧凜打斷他。 他說:他沒有殺人。 一字一頓,說道:寧冽沒有殺人。 對于張芳菲,寧凜是知道她的存在的。張芳菲也是他的親媽,但從她重新出現(xiàn)在老街的第一天,她就擺明了不喜歡他,對他的態(tài)度連陌生人都不如。加上寧凜和寧冽不同,他是親眼看著寧父跳樓的,比起弟弟,他對這個親媽的接受度低了很多。 寧凜一直不愿意在寧冽面前過多談及當(dāng)初母親拋夫棄子和父親為情自殺的事,他甚至把老街里嚼過這事兒舌根的人都揍了一遍,叫他們不許在寧冽面前亂說話。 張芳菲出現(xiàn)的時候,他有過擔(dān)心,但他見寧冽難得高興,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隨他去了。 他那時候在寮州讀書,課業(yè)很重,身邊又有匡語湉,對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不夠上心。 寧凜一直以為,他小心地將寧冽的耳朵捂住,覺得這就是對他的保護,他對張芳菲與寧冽的來往視而不見,想著這樣做能讓他至少感到高興。他將老街上亂說話的人揍了無數(shù)次,打出了混世魔王的名頭,打得沒人敢在寧冽面前多說半句,卻不曾想過,是他自己親手將寧冽往死亡的道路上推了一步又一步。 三年,整整三年了,他竟然都沒有發(fā)現(xiàn)。 他的寧冽,在毒品的折磨下,在他的漠不關(guān)心下,過了整整三年。 江喻說得對,其實現(xiàn)在來爭論他到底是不是殺人兇手又有什么意義呢。 寧冽已經(jīng)死了啊。 死了就活不過來了。 可他仍然覺得,就算是死,他也應(yīng)該是死于法律的審判,而不是由著一顆子彈就結(jié)束了自己倉促又潦草的一生。 葉隊:他說的可能是真的。 葉隊老了,他被痛苦折磨了很多年,從程寄余死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有原諒過自己。 他說:也許真的不是寧冽殺的人。 江喻上前,寧凜比他更快一步,走到他面前,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葉隊目光很深,他仰頭看著面前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真是不像樣,被傷痛擊垮到站沒站相,坐沒坐相,說話的語氣也很沖,就在剛剛,他都差點和江喻動起手來。 江喻是他們的專家顧問,這個男生據(jù)說是他最得意的門生,看重程度甚至超過了當(dāng)年的程寄余。 他談起寧凜這個名字,說他是沼澤地上的烈陽。 就是他么。 葉隊搖搖頭,他看不出江喻形容的那種灼眼的光芒在哪里,青天之下,紅塵之上,他只見過一個人驕傲如旭日。 那個人卻是已經(jīng)死去多年了。 葉隊:躺在寧冽身邊的尸體,是阿程的父親。 當(dāng)初程寄余的妻兒被以熱水活剮的方式虐殺,他年邁的父親卻因為出國探望親人而逃過一劫,警方將這位老人家保護得很好,因為他是程寄余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警隊的人時不時還會去探望一下。 沒想到,還是百密一疏。 葉隊思緒飄得有些遠,喃喃道:有人說,這幾天在寮州又看到了他們。 寧凜握拳,聲音很緊:誰? 葉隊抬起眼,他的脊梁彎曲著,讓他看起來不那么磊落。 他經(jīng)歷了一場非常失敗的戰(zhàn)役,代價是自己最喜歡的警員的生命。 他死了,這場仗卻還沒結(jié)束,但葉隊有時候覺得,自己實在是不想打了,他打不動了,程寄余的死讓他的精氣神都受到了重創(chuàng)。 他狠不下心,時時刻刻都在動搖,他的信仰也不再堅定,每一天每一夜都在問自己,這樣是對的嗎? 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一個緝毒隊長不夠堅定,那這場戰(zhàn)役還沒再次開戰(zhàn),就注定輸?shù)靡粩⊥康亍?/br> 但你看這山河浩浩蕩蕩,你看這盛世繁華似錦,懦弱不能迎來平和,忍讓只能為困苦鋪路,通往清平世界的天梯本就是由無數(shù)英魂的白骨和鮮血鑄就。 神明若不言語,魔鬼就會遍地歌唱。 葉隊或許不夠狠,也不夠堅定,但現(xiàn)在夠狠也夠堅定的人來了,他不要這敷衍了事,不要這糊涂一生,他要替死者尋求公正,要為私仇做一個了結(jié)。 若前方只余黑暗,那他不要一條路走到黑,他要點燃火焰,要光明照亮人間長夜。 他問:你說的人,是誰? 江喻臉色不太好看,他看著葉隊,葉隊卻看著寧凜。 沼澤上的太陽啊。 他多像,多像當(dāng)年的阿程。 那個奮不顧身,一往無前的阿程。 死得好慘的阿程。 葉隊慢慢攥緊手,又緩緩放開。 他閉上眼,聲音很輕,分量很重。 唐騫,賀望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