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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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起東夾起一只蝦,丟進沸騰的湯里,慢斯條理地說:“老江啊,有句話怎么說來著?哦對,漂亮的女人會騙人,是不是張無忌他媽說的?嘖嘖,真理。上一秒口口聲聲說什么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搞得誰殺了她全家一樣,結(jié)果下一秒就能和別的男人柔情四溢?!?/br> 他用筷子點了點火鍋邊緣,譏諷道:“想起來了,真是他媽說的。他媽說的可真好,真好啊!” 匡語湉放下筷子,看著他們那一桌。 寧凜沒什么表情,輪廓在燈下越發(fā)清晰,已看不太出少年的痕跡,甚至帶了種枯萎凋零的暮氣。 他與匡語湉對望了一眼,而后轉(zhuǎn)開了視線。 徐槿初皺眉:“這人怎么陰陽怪氣的?” 匡語湉轉(zhuǎn)過身,手指在掌心扣緊,啞著嗓子說:“沒事,不用管他們?!?/br> 江喻皺著眉,用指節(jié)扣了扣桌面,“起東。” 他有點過了。 姚起東瞥了寧凜一眼,“怎么,我就看那女人不順眼,說說都不行?” 寧凜在此刻霍地起身,“我去下洗手間。” 姚起東呆呆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不解道:“阿凜這是怎么了?” 江喻嘆了口氣,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他。 “老江你這是什么意思?” 江喻:“難怪你沒有女朋友。” “……”姚起東不服,“你這么大年紀不也沒老婆么!” 江喻:“……” 姚起東:“我是為阿凜不平,前幾天在醫(yī)院的事兒你都忘記了?” 江喻搖搖頭,“要換作是你,女朋友騙了你八年,你能原諒她?” 姚起東舉著筷子,上頭還插著一顆牛rou丸,他眨眨眼,疑惑道:“女朋友?” 江喻無語道:“不然你覺得他倆是兄妹?” 頓了頓,又說:“而且阿凜沒有meimei?!?/br> 他只有一個親弟弟,長得和他一模一樣,很多年前死在狙擊手的槍下。 那起云桐街搶劫案江喻跟姚起東都沒有參與,但他們送寧凜走之前,把所有與他有關(guān)的資料記錄都翻了十幾遍,寧凜的家底他們可能比他本人還清楚。關(guān)于那起案子,資料里已經(jīng)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兇手吸毒成癮,搶劫錢財,挾持人質(zhì),槍殺警察,被狙擊手當場擊斃。 姚起東沒想到那案子上去,他這時候只想到“女朋友”,腦子轉(zhuǎn)得飛快,一下就理順了邏輯。明白寧凜這是欠了人家債,還是一筆天大的情債。 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姚起東是個對感情從來想不深也想不明白的,隨便一思索,順口回答了江喻的上一個問題。 “得看具體情況,像阿凜這種情況吧,我覺得說清楚了,就沒什么問題?!?/br> 江喻淡淡地說:“阿凜這種情況,能隨便對人說?” 姚起東吃癟。 江喻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后關(guān)于他們的事兒,你盡量少插手?!?/br> “為什么?”姚起東說,“打抱不平都不行?” 隔著重重的霧,江喻長出口氣,搖了搖頭,“你忘了,我們說過的,要讓阿凜回歸正常人的生活?!?/br> “我記得,我這不是正陪著他過正常人的生活嘛?!?/br> “你不知道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嗎?”江喻笑了,“一日三餐,七情六欲,這才是正常人?!?/br> 他看著遠處走來的寧凜,再想起剛才面目悲傷的那個女人,心里出奇地柔軟。 他依然記得,他第一次見到這個驕傲飛揚的年輕人的場景。 其實江喻在最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都非常不喜歡寧凜。 寮州刑事警察學院被稱作“警中清北”,江喻是刑事犯罪偵查系教授,同時也是禁毒教研室的副主任。他為人嚴苛,不茍言笑,脾氣還來的爆,在學校里人緣不是很好,不怎么招學生的喜歡。 這年夏天,寮州刑事警察學院迎來了一批新生。 掛牌311號的寢室,兩個男生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是因為成績多么出色,或者體能多么優(yōu)異,單純因為這兩個人給他的印象都差到極點——一瘋一莽。瘋的叫寧凜,莽的叫姚起東。 他們還不知道他自己未來可能會面對什么,自然也不明白,就他們自身這樣的性格,是多么適合去送死。 那時候他們二十歲,蓬勃的年紀,被關(guān)進學校進行封閉式軍訓(xùn),開始還興致勃勃,到后來遭遇了一輪又一輪魔鬼訓(xùn)練,個個叫苦不迭。 九月一號,江喻很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記住了一個學生的名字。 他叫寧凜。 警校的教官都由老師擔任,江喻教的是刑事犯罪偵查系,訓(xùn)的自然也是刑事犯罪偵查系。 那天是黃昏,大地被烤得熱氣騰騰,余溫不散。 傍晚的光照在一群稚嫩的臉龐上,他們望著他,期待他對他們說出“歡迎你們來到寮州刑事警察學院”。 但他們失望了,因為江喻從不說歡迎,他有自己的一套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的方式。 他歡迎他們的方式,就是走到他們面前,面無表情地掃視一圈,輕描淡寫地丟下一句: “背上你們的包,出去跑步?!?/br> 新生的軍訓(xùn)都有體能訓(xùn)練,一般先從五公里開始,但江喻不一樣,他直接改成二十公里,自己也背著包,在前方領(lǐng)跑。 夕陽天,大片晚霞由橘紅渲染至瑰麗的粉紫,淡淡的金光淌在年輕的臉龐,淌在他們流水一樣滴下的汗水,折射出眩目的晶瑩。 西邊日頭仿佛在燃燒,余暉里,他們喘著粗氣,跑得像一群牛。 姚起東在跑到七公里的時候,開始翻白眼,“我不行了,我真的不行了——” 寧凜沒有說話,他說不出話,光是跟著江喻就已經(jīng)耗盡了他的力氣。 心臟在胸膛砰砰跳,汗水迷了眼睛,他看什么東西都是扭曲的。 除了江喻在前方的身影。 他沉默著往前奔跑,身后的學生越來越少,跑到最后只剩下他們幾個,但他既不回頭也不喊停,就這樣安靜地跑著,像一個使徒,奔赴自己的信仰。 寧凜頂著一顆被刨得锃亮的腦袋,咬緊牙跟上。 八公里的時候,姚起東趴下吐了,零散的幾個人更少,到最后,跟在江喻身后的只剩下寧凜一個人。 江喻像是終于察覺了這個學生,側(cè)頭看了他一眼,眼底沒有欣賞也沒有輕蔑,他專注地看了他幾秒,然后說:“別跑了?!?/br> 寧凜強忍著喉頭的干澀,他拼命擺臂,去擺脫地心引力對他越來越沉重的雙腿的吸力。頭發(fā)早就被汗水打濕了,藏藍色作訓(xùn)服衣服貼在身上,衣擺正往下滴水,跑一步掉一滴,第二滴又快速凝聚起來,致敬他酸痛的肌rou和驚人的毅力。 寧凜不想說話,但對上江喻的眼神,他忍不住開口,嗓子火燎火燒的,“那可就只剩下你一個人了?!?/br> 江喻有點意外,但他不會拐彎,直說道:“你跑不動了,別跑了?!?/br> 寧凜嗤笑:“你看不起誰呢!” 二十公里跑得一群人虛脫,他是唯一堅持下來的一個,雖然看起來很費勁,但他堅持下來了。 就沖這點,他覺得自己特牛逼,至少比大多數(shù)人都牛逼。 江喻:“我沒有看不起你?!?/br> 寧凜:“那你就別管我!你放心,我比你想象的還能吃苦!” 江喻看著他狼狽的臉,少年有一雙水洗般的眼睛,明亮灼人,傲骨和倔強都藏在里面化作火焰,燃燒不熄。 那一剎那,他仿佛被里面的光燙著了,有些倉皇地別開眼。 江喻將嘴抿成一條鋒利的直線,轉(zhuǎn)回頭,說:“我也沒心疼你?!?/br> 雖然他確實,比他想象的要能吃苦。 江喻:“你已經(jīng)不行了?!?/br> 寧凜歪嘴笑,這種時候還有心情開車,“老師,男人可不能隨隨便便說自己不行啊?!?/br> 江喻面色嚴肅,不搭理他的玩笑,“別逞強,下次我會換一個標準重新要求你們?!?/br> “什么標準?” 江喻跑得氣喘吁吁,緩了口氣,說:“按女生體測的標準,八百米,三分半?!?/br>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是不是錯覺,尾音仿佛帶著一絲笑意。 說完,他開始加速,將寧凜甩出一段十幾米的距離。 風呼呼地吹,沒一會兒,他跑遠了。 寧凜拽著包帶,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他本來都要停下了,硬生生因為他這句話又逼自己邁開腳步。 他盯緊江喻,他那句玩笑話化成了無形的力量,往他虛軟的身體里打進一劑強心針。他承認,他被刺激到了。 寧凜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包帶用力一扯,緊緊扣住肩膀。 “他媽的!”他大喊一聲,憋著股氣就往前沖。 整個cao場都回蕩著他中氣十足的聲音,擲地有聲—— “士可殺,不可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