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11節(jié)
方停歸卻想都不想,就張口拒絕:“軍餉案緊急,本王縱有心赴宴,也力有不及。且本王品性粗糙,不通風(fēng)雅,再好的花也賞不出個所以然,就不登門給世子爺添亂了?!?/br> 話音未落,他便大踏步轉(zhuǎn)身離去。 明明從宋廷鈺的方向回大殿更快,他卻偏偏折了個大遠(yuǎn)。 嫌棄之意不言而喻。 宋廷鈺也不著惱,慢條斯理地理著云紋滿繡的袖口,看著方停歸走遠(yuǎn),也不阻攔,直到他身影即將消失在殿門之內(nèi),才無奈地嘆了句:“是念念想見王爺?!?/br> “這些時日,她叫家中之事折騰毀了,求到在下面前,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真真是心疼死個人……” 他邊說,邊摸出那支龍眼玉發(fā)簪,長吁短嘆地捻在指尖摩挲,眼底盡是憐惜。 指腹蓋住簪頭若隱若現(xiàn)的“春”字,只余那朵嫣然綻放的海棠雕花。就著暗淡月光瞧,同林嬛常戴的海棠發(fā)簪甚是相像。 而那只即將邁入殿門的皂皮靴,也因這一句,而生生懸在了門檻之上。 宋廷鈺卻恍若不知,猶自閉上眼,輕揉眉心,無辜又無奈地長聲嗟嘆:“王爺也是知道的,很多時候,當(dāng)真不是在下強(qiáng)人所難,而是她們非要往在下身上貼啊?!?/br> 第7章 (修) 宋家這場花宴,設(shè)在京郊裕園。 那里本是前朝勇義郡王名下的置業(yè),以桃、梨、海棠聞名天下。每到春日,都能吸引一大波文人墨客前來賞玩,留下墨寶無數(shù),故而又得名“三春園”。 雖說傳承至今,園子已多荒敗,亭臺都生起了青苔,風(fēng)景卻依舊秀麗不減。這兩年叫潯陽長公主繼承去,重新開始擴(kuò)建,又是接河渠,又是栽香草,個中景致雕琢得越發(fā)精致。 多少人想入園一窺其中錦繡,都不得其門。 也就對自己這個寶貝兒子,長公主才肯格外開恩,容許他在此間設(shè)宴。 二月初二,花朝節(jié)。 春回大地,百花爭妍。 各地百姓都不約而同換上新裁的春衫,前往附近的花神廟祈福祭神。亦有那紳豪人家,于湖畔園中開席設(shè)宴,邀一眾親朋好友前來相聚,曲水流觴,撲蝶賞紅,好不熱鬧。 裕園里更是歌舞升平,絲竹不斷。 男賓在前廳推杯換盞,女眷們則都聚在后堂品茗賞花,時而望風(fēng)吟詩,時而對花作畫,極盡風(fēng)花雪月之所能。衣香鬢影浮在早春溫軟的楊柳風(fēng)中,比枝頭春睡的海棠還要嬌艷。 林嬛卻是沒她們這番閑情逸致。 她本就不是為了過來赴宴的,對宋家的園子也沒什么興趣,若是宋廷鈺現(xiàn)在就能將春祺平安送回,她定毫不猶豫轉(zhuǎn)身就走。 怎奈現(xiàn)實總是這般殘忍,今日注定不會安生,她且得小心提防。 所幸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忙,無暇搭理她,她也能落得清凈,自顧自窩在后堂角落,思索接下來該怎么辦。 可她不想招惹別人,有些人卻偏偏愛來招惹她。 “頭先聽說宋世子親自上門,請林姑娘過來赴宴,我還以為以林姑娘之品性,應(yīng)是寧死也不會答應(yīng),沒想到還真來了。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淪落風(fēng)塵的人,終歸是逃脫不了這些。虧得雪箋jiejie一直夸你志高性潔,是咱們脂粉隊里的英雄,而今看來,真真是白費口舌?!?/br> 南窗底下,一位著退紅色煙籠千水裙的姑娘,搖著團(tuán)扇,盈盈朝林嬛笑。 她生了一張團(tuán)團(tuán)的臉,雙眼圓潤,皮膚瑩白,笑起來還有兩顆淺淺的梨渦,煞是可愛,雖算不得絕色,卻很容易便讓人心生親近。 只是再可人,笑容也不達(dá)眼底。 一對上林嬛的眼,雙瞳便如貓兒般縮起,寒光湛湛,敵意盡顯。 正是春祺受罰那日,在靈犀閣外幸災(zāi)樂禍的圓臉姑娘,花名喚作“雪蝶”。 而她身邊坐著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一枕春的頭牌花魁,雪箋。 ——宋廷鈺相處最久的紅顏知己。 同雪蝶的清秀不同,這位確是個地地道道的美人兒。 她五官雖不及林嬛精致,但卻勝在嫵媚。 嬌滴滴一個眼神過來,再堅不可摧的百煉鋼,也得軟作繞指柔。 大抵是知道今天自己會跟京中那些貴女同坐一席,她衣著打扮比平日端莊了許多,頰邊兩綹垂發(fā)梳了上去,兩掖鎖骨也嚴(yán)嚴(yán)實實裹在襟中。 疊手安安靜靜坐在那,笑不露齒,目不斜視,倒真有幾分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 見雪蝶有意刁難林嬛,還蹙眉拉了下她衣袖,濕漉漉的雙眸睇滿警告。 然最后,她也只是拉了下雪蝶衣袖,再無其他。 雪蝶本就是個炮仗脾氣,又極是護(hù)短,見自己的好jiejie這般畏縮,只當(dāng)她是被人欺負(fù)慣了,不敢同別人爭斤拌兩,當(dāng)時火氣就沖上了天靈蓋,言辭也越發(fā)沒遮攔。 “jiejie你怕她做甚?不過一個抄了家的娼/妓,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鬼門關(guān),楚王殿下都不護(hù)她了,你還同她謙讓個什么勁兒?要知道上個月接風(fēng)宴,王爺連奉昭公主的面子都不給,就獨獨夸了你的琵琶。” 說到這,她似想起什么,嘴角牽起個得意的弧度,凜然又囂張。 一口一個“娼/妓”,儼然是已經(jīng)忘記自己的身份,以為換了身不錯的衣裳,登堂入室,就當(dāng)真成了京中有名有姓的貴女。 “我還聽說,王爺手里有一面南音琵琶,乃是他親手所制,用料做工俱是上等,甚是寶貝,憑誰同他要,他都不忍割愛??上Щ鼐┑穆飞?,叫歹人毀了去,若是琵琶還在,想來接風(fēng)宴那晚,王爺就該賞賜給jiejie你了?!?/br> “說來都是命,誰讓jiejie不像某些人,只會捧高踩低。要知道當(dāng)年王爺微末之時,還是jiejie許了他一飯之恩。王爺又是個愛憎分明的,想來心里也清楚,誰才是真正值得他付出的人?!?/br> “別說了……” 雪箋叫她夸得不好意思,紅著臉推了她一下。 卻也沒反駁。 雙眼似嬌似嗔地亮起羞怯的光,整張臉都生動不少。 顯然是默認(rèn)了她這說法。 在座眾人都不約而同挑了下眉。 帝京從來不缺美人,尤其是甜水巷那樣的花柳之地。 能在帝京當(dāng)上花魁的人,除卻姿色外,自然也要有其他絕技,譬如天香樓的錦瑟姑娘最擅胡旋舞,花想閣的紫煙姑娘尤長丹青畫。 而雪箋最為人稱道的,就是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 傳聞,她曾在琵琶妙手相思夫人手下修習(xí),得她幾句指點。一枕春甄選魁首那日,她一曲《洛神賦》,引得百里鳥雀爭鳴,三日不絕。 連陛下都慕名趕來欣賞,聞得妙音后,久久不能言語,再回神,青衫早已濕透。 “花魁”之名,也是由他御口欽點而來。 而那位楚王殿下,更是出了名的冷淡,想得他一聲贊,簡直比登天還難。 只怕連林嬛也沒聽過幾回…… 眾閨秀臉上都多了幾分微妙。 同是京中勛貴人家出身,她們和林嬛的交情自然都不淺,可若論情誼深厚,那就不好說了…… 林嬛是什么人? 大祈頭號名門永安侯府的嫡出姑娘,太后盛贊的“帝京第一美人”。 多少文人墨客吟詩作賦,是以她為靈感; 又有多少高門主母教導(dǎo)自家姑娘,是以她為范本; 甚至連北羌的使臣,千里迢迢趕來帝京求親,也是寧棄公主不要,只求一個她。陛下同他們討價還價,他們也都滿口應(yīng)承,絕無二話。 知道的,說林嬛不過是一個尋常侯門閨秀; 不知道,還以為她是什么九天神女,下凡來普度眾生了。 都是錦繡堆里嬌養(yǎng)出來的天之驕女,誰又肯服氣誰? 頭先是有身份壓著,不好發(fā)作。如今人都從云端跌落了,她們又怎會放過?若不是自矜身份,適才林嬛進(jìn)門的時候,她們就想發(fā)難了。 眼下有人愿意幫她們當(dāng)這個出頭鳥,她們自然不會阻攔。 雖說宋廷鈺安排她們和兩個風(fēng)塵女子平起平坐,她們心中都有微詞,可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若是這兩姐妹真能叫林嬛不痛快,她們也不是不能接受。 于是彼此交換了個眼神,默契地不作聲。 一道道視線爭先恐后往屋外跑,似是叫園中美景吸引,然迂回曲折,最終都落在林嬛身上。 眼波流轉(zhuǎn)間,俱是幸災(zāi)樂禍的笑。 林嬛似早有預(yù)料,猶自捧著茶盞坐在窗下悠悠地品,半點不見慌。 論身份,她其實并不歧視風(fēng)塵中人,也不會有意為難她們,甚至還有些同情她們。 畢竟世道如此,女子本就過得比男兒艱難,煙花之地出身的,就更是可憐。 上位者隨便一句話,就能輕易讓她們永遠(yuǎn)見不到第二天的太陽。想憑自己僅有的資本往上爬,也是情有可原。 是以這些時日,見她們在自己面前爭奇斗艷,耀武揚威,林嬛也多是睜一眼,閉一眼,懶怠同她們計較。 可若是才剛混出頭,就立馬以上位者之姿,反身嘲笑那些還在泥濘中掙扎的同等出身之人,就多少有些令人作嘔了。 更何況,她們還沒混出頭呢。 林嬛哼笑,不緊不慢地拿杯蓋刮著茶面浮沫,淡聲問:“不會捧高踩低嗎?我怎聽說,當(dāng)年那一碗有恩之飯,好像是餿的?” 雪箋和雪蝶臉色霎時一僵。 林嬛恍若不知,繼續(xù)反問:“還有那接風(fēng)宴,按雪箋姑娘的身份,應(yīng)當(dāng)是登不了臺的,也不知是哪路環(huán)節(jié)出了差池,居然真進(jìn)去了?!?/br> 這話她沒說完,卻是比說什么都捅人心肝。 還能是哪路環(huán)節(jié)出問題? 那樣規(guī)格的宮宴,除非自己削尖腦袋主動打點,還能怎么混進(jìn)去? 落魄時給人家喂餿飯,發(fā)達(dá)了就使盡渾身解數(shù)往人家身上倒貼。 適才還在那義憤填膺,嘲諷別人捧高踩低,熟料面罩一揭,跳梁小丑盡是她自己。 眾人忍俊不禁,這熱鬧看得可真夠本。 可還不等她們高興完,林嬛就從茶盞上抬起眼,懶懶掃過一張張花枝招展的臉,似笑非笑道:“瞧大家今日這架勢,我還以為,那接風(fēng)宴上的差池,也出到今日這場花宴了。難怪雪箋姑娘都有膽量笑話別人捧高踩低,原是有這么多人一塊陪她做伴?!?/br> 這下輪到那些作壁上觀的嬌花,齊刷刷黑了臉。 勛貴人家好顏面,許多事不會宣之于口,但都心知肚明,就譬如今日這場花宴。 若只是一個宋廷鈺,還真不至于讓這么多閨秀趨之若鶩,又是梳妝,又是挑衣裳,幾乎把自個兒家底掏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