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10節(jié)
那一抹帶著玫瑰般潤澤色彩的弧度,便似融化了春水神/韻,勾芡得整個人都燦爛起來。 饒是夏安早已見慣自家姑娘的美貌,此刻也不禁呆了一呆。 雖不知她究竟在笑什么,可美人展顏,總是惹人歡喜的,夏安也不禁跟著彎起眉眼,幫林嬛擦頭發(fā)的動作,都輕快了不少。 外間似也有人感受到她們的暢快,“砰”地一聲,向天上放了一枚煙火,緊接著第二枚、第三枚……次第不絕,鋪天蓋地,轉(zhuǎn)眼間,墨藍色夜空就叫絢爛光彩映得恍若白晝。 林嬛偏頭去瞧,見那煙火竟是從皇城而出,不由驚訝,“真是奇了,宮里從去年就開始推崇節(jié)儉,年節(jié)都不曾大肆放煙火慶賀,今兒不年不節(jié)的,怎的反而鬧騰起來了?” 夏安才剛揚起的笑容瞬間僵在嘴角,手上一個不穩(wěn),長巾滑落在地。 林嬛詫異低頭。 夏安忙蹲身去撿,“都怪奴婢笨手笨腳,害姑娘頭發(fā)都擦不干凈?!?/br> 邊說邊牽起從容的笑,假裝無事,眼神卻左躲右閃。 林嬛越發(fā)奇怪。 這丫頭平時雖毛躁了些,但畢竟是侯府出來的,不至于連這點小事也做不好。 像是冥冥中自有天定,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猜測躍然浮于腦海中,林嬛垂在膝上的手指微微一蜷,還未來得及仔細思量,便脫口問道:“是他回來了?” 夏安身形一顫,垂著腦袋,不愿回答。 然最后終是挨不住她質(zhì)詢的眼神,艱難地點了頭。 “確切地說,王爺昨晚就回來了,比原定的日子還早了三天,宮里都不知道。原本預備好的犒賞大典全部作廢,只能今天臨時設宴補上?!?/br> “奴婢也是今天早上去廚房領吃食的時候,聽幾個打雜的說起,才知道這事?!?/br> “還聽說王爺進京后,衣裳都沒來得及換,就直奔皇城司,把軍餉案的一應卷宗統(tǒng)統(tǒng)調(diào)出來,看了一晚上,直到卯時上朝,才從皇城司離開……” 她越說越小聲,到最后幾乎聽不見。 林嬛亦垂著眼,沒有說話。 屋里再次安靜下來,比剛才還要靜,無需仔細分辨,就能清楚地聽見水珠順著發(fā)梢“嘀嗒”淌落的聲音,襯著外間的煙火,和樓里的笙簫,倒是比外頭的祈江更像被冰雪封凍住一般。 也不知過了多久,林嬛才霎了下眼睫,輕聲道:“這樣啊……” 拿起桌上的梳篦,若無其事地梳起頭發(fā)。 語調(diào)輕俏,神色淡然。 仿佛只是偶然聽人說起一個陌生人,隨口“哦”了一聲。 然篦齒間纏繞的斷發(fā),卻將她心底的躁亂暴露無遺。 越扯,還越發(fā)糾纏,最后徹底打成了死結。 林嬛不由攥緊了手,玉指叫篦齒壓出道道紅痕,扎眼又駭人,然她也只是松開手,無奈地嘆了口氣,仰頭望著窗外連綿不盡的煙火,一聲不吭。 其實這樣盛大的煙火,曾經(jīng)也有人專程給她放過。 在她及笄的時候。 皓月當空,流霜似霰。 她難得吃醉一回酒,神志不清,扒著少年的手拼命搖晃,要天上月亮和星星,不給就哭,怎么勸都不聽。 不講道理得很。 若是換成她那古板的父親,估計哄不到兩句,就要拉長臉,斥責她沒規(guī)矩,罰她去抄《女誡》,嚴重了,還得禁足個兩三天。 而他卻什么也沒說,兀自出門忙活了一頓,便抱起她,縱身躍入茫茫夜色中。 等她回過神來,人已經(jīng)站在千層塔百丈高的塔尖之上。 雪海連綿在她腳下,星月橫陳在她眼前,伸手就能夠到。 山風呼嘯,寒意如刀,刮在人身上能剜下一層皮。而她被少年里三層外三層地裹在懷中,卻是半點不覺得冷。 站得那般高,那般險,她也渾然不怕,心“怦怦”亂跳,竟是還有些期待,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開始了?!彼f。 林嬛還沒反應過來,這話是什么意思,腳底的浩渺積雪便“砰”然升起無數(shù)煙火,赤橙黃綠,璀璨耀眼,頃刻間,滿山云霧都翻涌起了七彩連綿的浪,一眼望不到邊。 漫天星辰,都要拜倒在那奪目的光華之中。 彼時臨近年關,街上店鋪都沒幾家開張,且又是這么個大半夜,莫說臨時置辦這么多煙火,便是隨便買一個二踢腳,都要跑大半個帝京。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還做得那般完美。 為了她一個根本就是無理取鬧的愿望,送了她一整片星月煙火串聯(lián)的海。 縱是宮里年節(jié)的煙火 ,也比之不上。 可等她問起他是從哪兒弄來這么多煙火時,他卻只是淡垂著眼,無所謂道:“就這樣買到的?!?/br> 聲音清淡得,像鬢邊飛卷而過的夜風。 藏負在背后的手,卻悄悄拉下袖口,將指尖被硝石弄出的燙傷盡數(shù)遮住。 年少不識愛恨,一生最心動。 若不是他,林嬛永遠不知道,原來在她乏善可陳的生活中,也有人愿意為了她那些渺小、瑣碎,甚至有些俗氣幼稚的愿望,拼盡全力。 可現(xiàn)在,同樣一場煙火,同樣一個人,再出現(xiàn),卻是為取她性命。 林嬛艱澀地閉上眼。 煙火窸窸窣窣,像一場遲來的春雨,洶涌浩蕩,而她就是大雨中掙扎無能的飛蛾,連喘息都帶著撕心裂肺的痛。 有什么好難受的? 這樣的結果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軍餉案在他手里,他早晚會回來處理,不是今天,也會是明天,躲不掉的,她又在矯情什么? 總不能還在妄想,人家會因為她,而法外開恩吧? 林嬛自嘲地笑出了聲。 比約定的日子,還提早了三天,這得是多迫不及待,要回來置他們于死地啊! 也好,橫豎他們之間,是不會再有任何交集,當斷則斷,對誰都好。 “情”這一字太苦。 她此生都不想再嘗試第二次。 林嬛閉了閉眼。 窗外煙火更盛,轟轟烈烈,半片天幕都染上深濃的紅。樓外的行人,樓里的花娘,都不禁被這氣氛感染,跟著歡呼慶賀。 而她只起身去到窗邊,將那漫天與那人有關的煙火,親手關在窗外。 * 同一時刻,皇城之中。 方停歸也正好推開門,從歌舞升平的承慶殿退出,負手立在廊下透氣。 今日這場接風宴預備得雖倉促,但卻并不敷衍。 酒品菜肴皆為上品,絲竹管弦俱都絕妙。 連殿上照明用的夜明珠,也是才千里迢迢從南海采集而來,顆顆大如嬰拳,燦若繁星,千金難求。 殿上獻藝的舞姬,更是教坊司里的魁首。 一段霓裳羽衣舞,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鷂兮若流風之回雪,端的是仙姿佚貌,國色天香。 應是知曉方停歸才是今日宮宴的主角,她一雙眼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v使方停歸已不在殿中,那如絲如縷的媚意,也不曾收減。 周圍那些并未正面感受到的人,都禁不住折了風,軟了骨。 方停歸卻始終無動于衷。 猶自仰頭望著夜空中的煙花,神色寡淡,眼睫纖長,不知在想什么,也或許什么都沒想。 焰光淋漓落下,在他發(fā)頂籠上一層朦朧弧光。 白皙的面容叫煙火映出藍色、紫色、紅色的微芒,恍惚給人一種溫柔可親之感。 然身形卻疏冷至極,一襲玄衣孑然立在那,像是刀斧自深濃夜色中劈刻而出,凜冽又乖張,周遭的空氣都因他而冷下不少。 舞姬不禁暗吸一口氣,慌慌搭下眼簾,不敢再放肆。 其余人等也激靈靈打了個寒噤,縮回那只想要上前攀談的手,敬而遠之。 宋廷鈺卻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褶皺,跟個沒事人似的,端著酒盞,笑語晏晏地過去,“王爺瞧著興致不高啊,可是這里伶人的姿色,不合王爺胃口?” 方停歸狹長的鳳眼微微覷起,淡淡掃他一眼,又似沒看見一般,面無表情地收回來,繼續(xù)望著天上的煙火,不咸不淡地反問:“合胃口又如何?不合又怎樣?這里是皇宮,上臺獻藝的,也都是教坊司的在冊伶人,可不是世子一句話,就能隨意霸占的?!?/br> 這話顯然意有所指。 想起那個被他弄死的農(nóng)女,宋廷鈺心頭一哽。 說來也不是什么大事,山村野地里出來的姑娘,一輩子也進不了幾次城,死了也就死了,跟螞蟻爛在鞋底下一樣,壓根不值一提。 他本來也都已經(jīng)忘記。 誰知這廝忽然殺了他一個回馬槍,回京上朝第一天,就把這事直接參到了御前,讓人沒有一丁點兒防備。 別人出來打圓場,他還把他們挨個全告了,罪名一條接著一條,列得比御史臺還清楚。 知道的,說他是在給那個農(nóng)女出頭;不知道的,還以為他要代陛下肅清朝堂。 呵。 不過一個泥地里摸爬滾打的馬奴,運氣好些,才飛黃騰達,勉強混出個人樣。什么人脈背景都還沒坐實,就敢跟他們擺譜。 呸! 憑他也配? 宋廷鈺不屑一嗤,面上卻還保持著謙謙的笑,仿佛并沒聽出他言辭間的譏諷,順著他的話茬感嘆了幾句紅顏薄命,最后才調(diào)轉(zhuǎn)話頭,給自己打圓場:“王爺莫要誤會,在下不過是感慨王爺此番在北境立下的汗馬功勞,怕這些庸脂俗粉怠慢了您,這才有此一問?!?/br> “下月花朝節(jié),在下欲在家中設宴,邀京中一眾好友前來賞花。王爺要是不嫌,還望千萬過來賞光。小小花宴,算不得多隆重,可若能得王爺青眼,也算蓬蓽生輝?!?/br> 說著,他便一拱手,朝方停歸端端行了個禮,態(tài)度真誠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