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長公主：又是想媳婦兒的一天

    莊靜嫻……莊jiejie……

    完顏姝埋首進浴池里，溫熱的水流淌過肌膚，想到的仍是最不該惦念的人。

    “嘩啦啦”的水流聲之中，完顏姝閉著眼蜷起身，氣泡自她周身蓬發(fā)又消散，有回憶在其中輕輕徜徉。

    ——她九歲之前，不是西夏國萬人之上的尊貴長公主，是流落安京平民區(qū)的小乞兒。

    那時盛國君主是葉翎玨的母皇、葉庭昱的皇祖母，正值西夏與盛國邊境糾紛不斷，完顏姝這個母親病逝再無依靠的小乞兒，流落街頭的日子十分不好過——兩國摩擦，無人肯收留她。

    善心的百姓念她可憐，路過縮在墻角的她之前留個銅板或是送塊干餅子干糧給她，小完顏姝再是饑寒都要跟上去，若有萬一盡力報答，或是跟去門前深深鞠躬道聲謝，每每如此。

    又過半年，暑熱之后天氣轉(zhuǎn)涼。盛國入秋，西夏那頭天寒地凍，秋收之戰(zhàn)在邊境打響了。

    那時完顏姝無名無姓，只是個衣不果腹的孤兒。她的處境更加堪憂，常有同齡的小孩子惡作劇欺辱她，更多是在她背后對她指指點點罵她、更甚至于辱及她雙親的。

    那是個嘴碎的行腳商，一筆銀子入帳欣喜之余還要挖苦途經(jīng)的小可憐蟲。

    那也是完顏姝第一次與人動手，她彼時不會武功，缺乏營養(yǎng)身體瘦小，還不及人腰側(cè)，但她回頭追過去，扯下他賣的匕首玉器，抓起一只青銅匕首向他腿上刺……

    被扭送官府，臨近朱雀街，為啟程增援的莊家軍阻路。

    那時為首的定波侯乃是莊靜嫻姐弟的父親老侯爺。街角兩排為兵士壯行的百姓，老侯爺向兩側(cè)抱拳致謝，瞧見人群中突兀的押送半大孩子的官差，多瞧了眼，從那雙狹長的眼里瞧見自己女兒似的。

    他低頭與牽馬的親兵道了句話，出城時回望了眼。

    得令的親兵脫離隊伍，跟上扎眼的兩大一小，到人潮稀薄處，攔下幾人，問清原委，抵了劍遞銀子與傷者，代替一時莽撞的小女孩請求與他和解。

    行腳商獅子大開口，得了便宜跛著腳離去。就在街頭，親兵大大方方問了小女孩的家境，聽她舉目無依，撓頭拿不定主意，帶她去莊府。

    完顏姝留在那里，短短幾日，感受到自己小小生命里最多的溫暖。

    莊夫人和善，管家照顧她周到，莊家的一對小姐少爺也不見外地親近她待她好。

    莊靜嫻教她梳妝打扮，莊毅教她練拳腳自我保護……盡管她很快被莊家人送去京郊的紫薇山上習武，再后來，磨礪兩載，被她那趁國家動亂造反逼宮成功上位的親爹西夏王派人接回西夏——莫大的諷刺，找回親人名姓祖宗的完顏姝，在離開敵國異鄉(xiāng)時，因為那戶姓莊的人家，極度不舍。

    那柄她第一次拿起的武器——搶來的青銅匕首，后由莊家軍那親兵買來，本是要“銷贓”保護她，見她喜歡，拭去血跡送給她。

    她從不離身，除此之外，她頸上還系著一物，是她為莊jiejie從紫薇山清虛道長那里求來的平安符，她將那黃絹布拆開過，將符紙與一條信箋一并放進去，貼身藏在胸前的香囊里。

    香囊是她自己縫的，看似不起眼的絹布，內(nèi)襯著隔水的羊皮，紅繩長度適中，垂在胸前不為人見，就好比她多年夢見的，對昔年照拂她、與她同出同入的小jiejie莊靜嫻，不為人知的隱秘心思。

    額角狂跳著，面頰抖動，完顏姝止息到身體極限，舒展了身體破水而出。

    只可惜，她救得自己的命，拽不回自己送出去的心……

    ·

    深夜，敏捷的身影翻墻跳進院里，健步直往燈火依稀的東院去。窗欞之間散出些凝神香氣，男子頓了頓，輕喚了聲“姑母”。

    “進?！蓖觐佹碇票毙币虚?，一副懶散樣。完顏律瞥了眼回眸，以漢人禮節(jié)拱了拱手。

    他循聲再抬眼，飛來一酒樽。完顏姝招手要他坐下，借口什么“天涼御寒”。

    完顏律從未見姑母有這等時候，她瞇著眸子神色黯然，歪靠著座榻頹唐得緊。

    “姑母可有煩心事？”完顏律思度著問了句。完顏姝搖頭，自斟自飲了杯，咽了苦酒問他路上可順利。

    完顏律回想之前一路，他被葉庭昱的暗衛(wèi)跟蹤，臨近邊境與完顏姝的手下會合，合力送那兩個歸西去，他如今想來，驚慌有余，氣恨更甚。

    “葉庭昱當真想逼我到絕路?！彼f起路上幾次遭人刺殺，有驚無險。

    完顏姝靜默飲酒，寬慰他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再就不語。那幾撥人是她雇的殺手，要這優(yōu)柔寡斷的侄兒磨礪出血性來……聽聞在邊境殺那兩個暗衛(wèi)完顏律毫無顧慮下了死手，完顏姝欣慰。

    同樣是半西夏半盛國的血統(tǒng)，為盛國民眾冷眼相待，在西夏王庭也多是戳脊梁受冷嘲的份兒，完顏姝對這個溫潤的侄兒多有照拂。

    “哈……哈哈哈……”完顏律在安京成長十余年，酒量比照完顏姝相去甚遠，幾杯下肚便就醉透了，他穿著勁裝伏在案上，口口聲聲呢喃著雄心壯志，“這國，我早晚要踩在腳下……清雅，清雅你等我……”

    完顏姝喚人將他帶回跨院休息，孑然一身憑月呡酒。

    香囊隱在衣襟里頭，淬了寒光的孤刃在案頭熠熠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