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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fēng)俗店的神崎小姐》(2)

    2022年8月26日

    《風(fēng)俗店的神崎小姐》(2)東北往事

    周二早上通常是專業(yè)課,多數(shù)學(xué)生選擇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將冗長乏味的數(shù)算公式、電路分析等無聊課程一股腦完成,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不出意外的這節(jié)社會學(xué)選修課沒有想象中熱鬧。

    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

    來上課的自然不是興趣使然,僅僅為了應(yīng)付嚴格的學(xué)分制度,教授講的什么對于他們無關(guān)緊要,窩在角落閉目養(yǎng)神。

    靠墻位居中間靠后的座位,我拿著上課前分發(fā)的講義打了個哈欠。

    講義上的內(nèi)容我略微掃了一遍,大約是開學(xué)以來第一堂課,上面沒有特別有用的信息。

    老生常談的自我介紹和說明,寥寥幾行再無其他。

    臺上教授環(huán)顧教室,眼前慘烈的場景讓他不由得哀嘆一聲,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師玉真理。

    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紹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學(xué)內(nèi)容。

    話語時斷時續(xù)緩慢行進,時間在懈怠的氣氛中推進。

    七月份余下兩周不到,氣溫逐步升至高點,好在學(xué)校的空調(diào)冷氣充足,激的我直起雞皮疙瘩。

    打了個冷顫,鼻子流出粘稠的液體。

    拿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抽出一張揉成條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臺上的師玉教授不知從何時開始,把話題轉(zhuǎn)到了近代文學(xué),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龍之介。

    接著從夏目漱石講到宮澤賢治。

    我搞不懂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硬要說他們或許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復(fù)強調(diào)。

    況且,我極少讀昭和之前的作品。

    不可否認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絕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們或多或少的影響了如今的日本文壇。

    可于我這異邦人,隔著文化和年代的障壁,總感受不出它們究竟好在哪里。

    這其中既有我個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緣由。

    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個能沉下心來寫作的人,讓我安安靜靜地對著白紙坐上一天,比死還難受。

    以至于談起文學(xué)一類的話題,天然抵觸。

    若不是因為這個,我如何會選擇來到一個理工大學(xué)?饒是如此,最終抵不過命運,莫名其妙被迫上了節(jié)文學(xué)鑒賞課。

    聽了一會兒,晦澀的內(nèi)容勾起我的睡意。

    或許他講得不算無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來說,此時的睡眠比起他的話題來的重要。

    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頭大睡的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tài)。

    并為自己之前武斷的想法感到歉意。

    于是,我伏在桌面,同它們一起閉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來了第一場初雪。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顛簸,綠皮火車抵達終點。

    列車緩慢進站,隨著蒸汽從車頭噴出,停止震動。

    車門外,我望向鐵軌右側(cè)破敗廠房墻壁,上面殘留著「工序」、「質(zhì)量」

    之類的紅色標語。

    身后乘務(wù)員裹著墨綠色軍大衣,扯開喉嚨指揮眾人。

    跟隨人流,往站臺出口移動。

    大廳中,廣播里口音極重的播報員一遍遍重復(fù)著即將出發(fā)的班次列車。

    聽著熟悉的鄉(xiāng)音,推開最外側(cè)玻璃門,撲面而來的細雪飄落嘴角,苦澀滋味從舌尖上達大腦。

    張口正準備痛飲氧氣,冷冽的空氣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吸吸鼻子,終于有了身處東北的實感。

    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這片睽違已久的土地。

    靠著馬路邊欄桿,行李擺在腳邊,等待朋友到來。

    自打初中畢業(yè)后,除了08年那場雪災(zāi),得有7年沒見過這樣飄雪的景致。

    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臺風(fēng)屢見不鮮。

    整個少年時代的冬季都處于這樣天寒地凍的氛圍,因而我確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詞。

    相對應(yīng),臺風(fēng)也成了我對夏天僅有的印象。

    「這里!」

    米黃色的出租車停在馬路邊,透過車窗,張洋招手示意。

    搬運行李花了些力氣,我有些疲倦的坐上副駕。

    張洋見我系好安全帶,放下手剎。

    邊調(diào)整頭頂?shù)暮笠曠R,邊向我搭話。

    「咱倆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張洋叼著煙,單手扶住方向盤。

    棗紅色坎肩馬夾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

    他搓著手指,看起來局促不安。

    「少說也有七年。」

    摘下眼鏡,用衣角擦去鏡片上的霧氣。

    「來一根?」

    張洋把玉溪遞到我面前。

    「戒了?!?/br>
    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沒再言語,將嘴里的煙放回?zé)熀小?/br>
    抬手轉(zhuǎn)動鑰匙,車身緩緩啟動。

    「咋想起回東北了?」

    這其中緣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說沒有理由如何大老遠從樂清跑到阜新?我解釋不了。

    惟有一點,樂清我呆不下去。

    2022年8月26日

    《風(fēng)俗店的神崎小姐》(2)東北往事

    周二早上通常是專業(yè)課,多數(shù)學(xué)生選擇在精力未松懈的上午,將冗長乏味的數(shù)算公式、電路分析等無聊課程一股腦完成,這不失為明智之舉。

    不出意外的這節(jié)社會學(xué)選修課沒有想象中熱鬧。

    教室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被使用,集中在后排。

    來上課的自然不是興趣使然,僅僅為了應(yīng)付嚴格的學(xué)分制度,教授講的什么對于他們無關(guān)緊要,窩在角落閉目養(yǎng)神。

    靠墻位居中間靠后的座位,我拿著上課前分發(fā)的講義打了個哈欠。

    講義上的內(nèi)容我略微掃了一遍,大約是開學(xué)以來第一堂課,上面沒有特別有用的信息。

    老生常談的自我介紹和說明,寥寥幾行再無其他。

    臺上教授環(huán)顧教室,眼前慘烈的場景讓他不由得哀嘆一聲,在黑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師玉真理。

    旋即,照本宣科的介紹起自己,聊了聊以后大致教學(xué)內(nèi)容。

    話語時斷時續(xù)緩慢行進,時間在懈怠的氣氛中推進。

    七月份余下兩周不到,氣溫逐步升至高點,好在學(xué)校的空調(diào)冷氣充足,激的我直起雞皮疙瘩。

    打了個冷顫,鼻子流出粘稠的液體。

    拿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抽出一張揉成條塞入鼻孔,止住鼻涕。

    臺上的師玉教授不知從何時開始,把話題轉(zhuǎn)到了近代文學(xué),莫名其妙的提到芥川龍之介。

    接著從夏目漱石講到宮澤賢治。

    我搞不懂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硬要說他們或許都是日本人,何必要反復(fù)強調(diào)。

    況且,我極少讀昭和之前的作品。

    不可否認那些叫得出名字的人絕算得上近代文豪大家,它們或多或少的影響了如今的日本文壇。

    可于我這異邦人,隔著文化和年代的障壁,總感受不出它們究竟好在哪里。

    這其中既有我個人的原因,也有其他緣由。

    最有可能,是我本身不是個能沉下心來寫作的人,讓我安安靜靜地對著白紙坐上一天,比死還難受。

    以至于談起文學(xué)一類的話題,天然抵觸。

    若不是因為這個,我如何會選擇來到一個理工大學(xué)?饒是如此,最終抵不過命運,莫名其妙被迫上了節(jié)文學(xué)鑒賞課。

    聽了一會兒,晦澀的內(nèi)容勾起我的睡意。

    或許他講得不算無聊,但比起昨夜失眠一整晚的我來說,此時的睡眠比起他的話題來的重要。

    我理解了那些早早昏頭大睡的人,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tài)。

    并為自己之前武斷的想法感到歉意。

    于是,我伏在桌面,同它們一起閉上眼睛。

    10月末尾,阜新迎來了第一場初雪。

    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顛簸,綠皮火車抵達終點。

    列車緩慢進站,隨著蒸汽從車頭噴出,停止震動。

    車門外,我望向鐵軌右側(cè)破敗廠房墻壁,上面殘留著「工序」、「質(zhì)量」

    之類的紅色標語。

    身后乘務(wù)員裹著墨綠色軍大衣,扯開喉嚨指揮眾人。

    跟隨人流,往站臺出口移動。

    大廳中,廣播里口音極重的播報員一遍遍重復(fù)著即將出發(fā)的班次列車。

    聽著熟悉的鄉(xiāng)音,推開最外側(cè)玻璃門,撲面而來的細雪飄落嘴角,苦澀滋味從舌尖上達大腦。

    張口正準備痛飲氧氣,冷冽的空氣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吸吸鼻子,終于有了身處東北的實感。

    時隔多年,我再次回到這片睽違已久的土地。

    靠著馬路邊欄桿,行李擺在腳邊,等待朋友到來。

    自打初中畢業(yè)后,除了08年那場雪災(zāi),得有7年沒見過這樣飄雪的景致。

    而在南方的日子里每年夏季,臺風(fēng)屢見不鮮。

    整個少年時代的冬季都處于這樣天寒地凍的氛圍,因而我確信雪就是冬天的代名詞。

    相對應(yīng),臺風(fēng)也成了我對夏天僅有的印象。

    「這里!」

    米黃色的出租車停在馬路邊,透過車窗,張洋招手示意。

    搬運行李花了些力氣,我有些疲倦的坐上副駕。

    張洋見我系好安全帶,放下手剎。

    邊調(diào)整頭頂?shù)暮笠曠R,邊向我搭話。

    「咱倆有七八年沒見了吧?」

    張洋叼著煙,單手扶住方向盤。

    棗紅色坎肩馬夾勒住灰色毛衣,十分滑稽。

    他搓著手指,看起來局促不安。

    「少說也有七年。」

    摘下眼鏡,用衣角擦去鏡片上的霧氣。

    「來一根?」

    張洋把玉溪遞到我面前。

    「戒了。」

    我說。

    他瞥了我一眼,沒再言語,將嘴里的煙放回?zé)熀小?/br>
    抬手轉(zhuǎn)動鑰匙,車身緩緩啟動。

    「咋想起回東北了?」

    這其中緣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若說沒有理由如何大老遠從樂清跑到阜新?我解釋不了。

    惟有一點,樂清我呆不下去。

    回過神來時,已經(jīng)坐在前往阜新的火車上。

    「剛好有時間?!?/br>
    「玩幾天?」

    「看情況?!?/br>
    我不確定,可能后天就走,或是住上幾個星期。

    「住的地方找好了嗎?」

    「還沒。」

    「要幫忙嗎?」

    窗外的風(fēng)景飛速倒退,七年的時間似乎沒有改變什么,街頭巷尾一如當年我離開時的模樣。

    「謝謝,不用了。」

    不想麻煩這位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這么些年阜新還是老樣子。」

    「可不嘛,年輕人都往外跑,阜新早就沒啥活力了?!?/br>
    張洋無奈的點起根煙,車窗搖下一條小縫。

    「這座城市已經(jīng)死嘍?!?/br>
    寒風(fēng)夾雜雪花吹進車內(nèi),我收緊羽絨服。

    汽車安靜地行駛在公路,看著眼前這具龐大的尸體,疾馳于上的我,感到悲哀。

    「不說這些,等會兒晚飯準備怎么解決?」

    「隨便對付一口吧?!?/br>
    張洋隨手將煙頭扔出窗外,搖上車窗。

    「要不來家里吃吧。我下午也沒活兒,都提前叫你嫂子買好菜了?!?/br>
    「會不會太麻煩?!?/br>
    「跟我這么客氣干嘛,咱倆都多少年沒聚了,不給我這個老同學(xué)一個機會?」

    「好,那嘗嘗咱嫂子手藝。」

    我說。

    解放大街上,張洋載著我一路離開市區(qū),往更加荒涼蕭瑟的方向前進,柏油路逐漸變?yōu)榭部榔閸绲狞S土地。

    視線里向后飛掠的平房,破敗不堪,外圍原本茂盛的雜草,安靜地枯死在墻根。

    道路兩旁楊樹稀疏排列,深棕色遒勁枝干光禿禿一片,冷硬骨架朝四面八方延展。

    樹下那只年邁的黃狗,無精打采地抬起頭,又搖頭晃腦地伏下身體。

    雪花在空中旋轉(zhuǎn),緩慢飄落。

    所有的事物表面,一層肅殺的白色在不斷累積。

    車外愈發(fā)破敗的街區(qū)喚醒腦海中陳舊記憶,那些色調(diào)蒼白的畫面和眼前的景象重迭。

    「這地方還沒拆呢?!?/br>
    「說是今年拆,這都快到年關(guān)了,沒個準信兒。說是和村頭那家人拆遷款沒談攏?!?/br>
    張洋罵了一句,撇著嘴干巴巴地苦笑。

    「好事啊,給不少錢吧?」

    「阜新比不上南方,指著拆遷款發(fā)財不現(xiàn)實?!?/br>
    「好歹不用住在這窮鄉(xiāng)僻壤?!?/br>
    「那也得等拆遷款下來再說。前陣子還說年底能萬事兒,一拖再拖到了現(xiàn)在也沒個準信兒?!?/br>
    他煩躁的吐出一口氣。

    不好意思的說道,「這嗑嘮的,你好不吞易來一趟,我還凈聊些糟心事兒?!?/br>
    「不會?!?/br>
    少頃,我問張洋。

    「對了,你怎么干起出租了?!?/br>
    「大學(xué)沒考上唄。我尋思出租車也不看文憑?!?/br>
    他手指撥動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扇葉的方向。

    印象中,張洋成績不差,是班上少數(shù)幾個考上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

    倘若往后日子按部就班,進入大學(xué)幾乎水到渠成,怎么會墮落至此?想必七年間,他經(jīng)歷了許多事。

    人生就是如此,我們在用絕大部分時間,走在錯誤的道路上,極少數(shù)人會在中途選擇回頭,更多的則是一去不復(fù)返。

    我知道自己已然走在這樣一條路上,張洋恐怕同樣如此。

    為此我離開了樂清,可他能去哪里?我隱約聽到甩在車后,趴在樹下的老邁黃狗低聲吼叫,上氣不接下氣地狂吠。

    后視鏡里,老黃狗追著車尾,邊跑邊叫。

    「這畜牲。到時候村兒里人都搬走,看你沖誰兇。」

    張洋笑罵道。

    「它是村里的?」

    「流浪狗?!?/br>
    他搖搖頭。

    「好些年前別處跑來的,見人就叫。虧我平時給它扔點剩飯,真是白眼兒狼?!?/br>
    他不免感嘆一句。

    「這黃狗老的不成樣子,除了我們村,哪都去不了了。」

    老黃狗喘著粗氣,伸長舌頭,咧開嘴巴吐出白氣,病怏怏地停止追逐。

    我與反光鏡里的它對視,渾濁瞳孔里看不出一絲生氣,全是遲暮之年的狼狽。

    「沒錯,它哪都去不了。」

    我確信地說。

    駛進村子5、6分鐘后,我們在一處平房旁停下。

    「到了?」

    「嗯吶?!?/br>
    張洋解開安全帶,穿上羽絨服與我一同下車。

    我拿好行李,艱難地拉著行李箱跟在他身后。

    四面一覽無余的小平房,比比皆是。

    經(jīng)過紅磚壘起院墻,炊煙升起,院內(nèi)雞鳴狗叫不絕于耳,有種喧鬧的寂靜。

    張洋推開其中當中一戶人家的鐵皮大門,銹蝕嚴重的門軸發(fā)出刺耳摩擦聲。

    「燕兒?!?/br>
    他喊道。

    院內(nèi)一塊許久未經(jīng)開墾的田地,堅硬而無生機,其上死去多時菠菜(或是白菜)掛滿白霜,唯獨

    角落幾株蔥苗頑強挺立在這片作物墳場,迎風(fēng)搖曳。

    田地右側(cè)是一眼老式壓水井,底部水泥壘起的基座淌著浮冰,鐵鑄的青黑色按壓手柄磨的锃光瓦亮,閥門延長出的水龍頭不時涌出井水,滴落在下方帶有紅色印花大搪瓷盆中,蕩出一圈漣漪。

    壓水井右側(cè)是一條延伸到大門的石子路,我們走在上面,一路向前。

    「回來了?」

    外屋門從內(nèi)推開,一位女性裹著圍裙走出,臉上露出和藹的笑吞。

    她很年輕但不漂亮,頭發(fā)利落的梳成馬尾,眼神里帶著無法讓人拒絕的善意。

    上身紅色針織毛衣罩著顏色鮮艷的圍裙,下身一條藏藍色牛仔褲,褲腿處微微發(fā)白。

    她雙手往圍裙擦拭幾下,有些緊張。

    「嫂子好?!?/br>
    我擺出一個友好表情。

    「快進來,別凍壞了?!?/br>
    她讓出位置,招手引我進屋。

    「走吧。」

    張洋在身后推我。

    進門,前廳入眼是張四方木桌,木桌后方擺著一箱啤酒,大敞四開隨取隨喝的架勢。

    門口左手邊是掛衣架,掛著件女式羽絨服。

    腳下是深灰色水泥地面,上方燈泡連著電線掛在房梁。

    一切看起來都很陳舊,且整潔有序。

    「還是東北土炕暖和?!?/br>
    我說。

    屋外冰天雪地,室內(nèi)燥熱的溫度卻有種身處熱帶的錯覺。

    將行李隨手置于角落,我脫下羽絨服掛在衣架。

    「可不咋的?!?/br>
    張洋說。

    他拉著我往里屋走。

    掀開門簾,灰白色土炕立刻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想起在阜新度過的童年時光。

    記憶深處那種粗礪干燥的觸感,柴火燃燒殆盡的焦炭氣味,我曾以為早已忘卻,可仍歷歷在目。

    我真的沒忘記嗎?殘余的記憶終究沖刷的只剩下似是而非的碎片,相同環(huán)境下引發(fā)的感懷,說到底不過是篡改后的虛假回憶,用以證明我曾經(jīng)在這里生活過。

    仔細想想,記憶這種脆弱的東西是經(jīng)不起長久存在的,或者說任何事物的厚度都不足以抗衡歲月的侵襲,即便對逝去之人的思念,也無可避免地行駛在遺忘的軌道。

    何況,這些不足為道的經(jīng)歷。

    不得不說,人是善于遺忘的生物。

    坐在炕沿,手指觸摸炕席,我從過往的影像得到少許慰藉。

    「你們先聊,我去準備晚飯。」

    張洋點點頭,等到女人的身影離開,他盤腿而坐。

    拉過炕桌,從懷里掏出煙,點燃。

    「嫂子人挺好的?!?/br>
    靠近炕尾的窗臺上,玻璃上經(jīng)年累月的塵埃,形成斑斑點點的黃褐色污跡;去年剪紙未來得及撕去,執(zhí)著的黏貼在內(nèi)側(cè)。

    我視線穿過它們,便是低垂的夜幕和逐漸激烈的風(fēng)雪。

    「是吧?!?/br>
    張洋眉目舒展,喜悅從他眼角至發(fā)梢,發(fā)散開來。

    「為了能遇到她,我上輩子得積多少德?」

    他扭開坎肩中間一排扣子,喘不過氣似得拉開領(lǐng)口,暢然吐出肺里吸收完畢的尼古丁。

    一呼一吸間,張洋指間香煙灰燼恰好燃燒到搖搖欲墜的長度。

    我盯著它,默數(shù)斷落時機。

    當數(shù)到第九秒時,重力的sao擾下,它不堪其煩,在張洋深棕色褲腿留下一塊破碎的黑色殘骸。

    張洋拍落褲子上的煙灰,咬著煙嘴,伸長手臂拿過窗前喝剩下類似可樂的碳酸飲料空罐。

    往里彈了彈煙灰,緩慢地開口,「不過這些年她在我身邊,著實吃了不少苦。真要是哪天把我踹了,我不怪她。」

    「真夠喪氣的。讓嫂子聽到,準要氣死?!?/br>
    張洋現(xiàn)在的模樣我感到陌生,擱以前他不會這么說。

    「嘿嘿,這倒是。」

    張洋慢慢挪動身子,煙蒂扔進罐子。

    「你說我一個高沒畢業(yè)的大老粗,哪一點能吸引她?」

    「不好說?!?/br>
    女人心,我一向琢磨不透。

    「換作我,指定看不上你。」

    我調(diào)侃地看著他。

    「這話沒毛病?!?/br>
    張洋深有同感的點點頭。

    「要我看,你身上肯定有些不引人注意的優(yōu)點?!?/br>
    我說。

    「你找到了?」

    「暫時沒有?!?/br>
    「是絕對沒有?!?/br>
    他武斷的說。

    「這可真不像你?!?/br>
    記憶中的張洋無論何時都不會這般消極,我深信不疑。

    最^新^地^址:^

    YYDSTxT.

    「人是會變的?!?/br>
    同樣的話我聽過不下百遍,電影里、小說里、漫畫里,還有同學(xué)會上,想不到有一天會從張洋的嘴里說出來。

    我感到怪異,現(xiàn)實和回憶在擂臺上打的頭破血流,雙方既沒有KO成功,亦沒有點數(shù)取勝。

    導(dǎo)致我分不清哪邊是真正的他,漿煳一片。

    「你確實變

    了很多?!?/br>
    「倒是你沒啥變化?!?/br>
    張洋往屁股下墊了個枕頭。

    「跟小時候一個樣,悶葫蘆似的,隔路得很?!?/br>
    「是嗎?!?/br>
    我認為張洋說的根本不是我,思索片刻實在找不出反駁的道理。

    「可能吧?!?/br>
    「雪真大?!?/br>
    半晌,張洋轉(zhuǎn)頭看向外面。

    印象中阜新冬天,初雪理應(yīng)綿軟如絲般紛披落下。

    細小冰晶在潔凈的白云間盤踞,在高空回旋不止,跌落凡間,最終與泥土融為一體。

    接著,數(shù)日晴朗,太陽高照。

    于某個慘淡早晨或傍晚,俄而雪驟。

    如今天毫無征兆的暴雪,斷然不會出現(xiàn)。

    狂風(fēng)剮蹭裸露在外的窗臺邊框,玻璃發(fā)出的不堪重負地哀鳴。

    黑洞洞的院內(nèi),借著室內(nèi)燈光依稀看到那塊枯竭殆盡的田地,大雪掩埋生機,黝黑的土地失去蹤影。

    緊挨田地的壓水井,蓋著厚重的棉絮。

    地面積雪略高于的井前搪瓷盆,盆內(nèi)情形觀瞧不清,只覺得幽深空洞,惟有一絲恍惚的倒影,時隱時現(xiàn)。

    疾風(fēng)一浪高過一浪,濃重夜色里狂亂的風(fēng)雪抽打磚墻,成千上萬朵鵝毛大小的雪花崩碎在水泥層。

    我分不清,屋外雜亂無章地喧囂與炕洞內(nèi)干柴斷裂響動,兩種聲音究竟哪一種屬于干柴,哪一種來自雪花。

    暴雪中央,我坐在guntang的炕席上,汗水浸濕后背,燥熱難耐。

    「的確。」

    我說,「頭雪下這么大可不多見?!?/br>
    「天氣預(yù)報這玩意兒沒個準成的。」

    張洋翻看手機,突然想到了什么。

    看了我一眼,「你今天大概是走不了了?!?/br>
    「想也知道?!?/br>
    就算村路沒被大雪封堵,這樣惡劣的天氣開車不會太安全。

    「不嫌棄的話可以住下來。」

    「方便嗎?」

    繞了一大圈,轉(zhuǎn)過頭來還是得麻煩張洋。

    「和我這么客氣干嘛?!?/br>
    張洋說。

    「多謝?!?/br>
    話到此處,我和張洋沒了聲息。

    好似房屋之中擺著一臺人聲過濾器,隱密處不知誰人按下開關(guān),于是耳畔只余下一派兵荒馬亂的白噪音。

    「說起來...」

    我躊躇了一會兒開口,「張叔

    現(xiàn)在身體怎么樣?」

    張洋耷拉著眼皮,像沒聽到,面無表情的調(diào)整坐姿。

    眼睛看看我,又看看炕桌上的易拉罐。

    遽然,開口道,「沒了?!?/br>
    張洋用指甲擠壓鋁制罐身,在他的蹂躪下,易拉罐扭曲成扁平狀,連帶其中煙蒂一起。

    「去年年底走的?!?/br>
    周遭原本流動的情緒瞬間凝固,我無言以對。

    語言的鋒利往往是人所不及想象,無心之語與有意而為客觀上來講同樣惡劣。

    「對不起?!?/br>
    張洋擺擺手,臉上出奇的平靜,黑色瞳孔里不含雜質(zhì)的目光投向我。

    「我沒那么敏感,事情過去有段時間了,該過去的要讓他過去?!?/br>
    繼續(xù)說,「老話講的好嘛,人死不能復(fù)生?!?/br>
    人死不能復(fù)生。

    且不論這句話正確與否,拿來安慰生者有著異乎尋常的療效。

    宛若靈丹妙藥,只消說出何種悲痛亦能消融化解。

    我過去常常質(zhì)疑,人真的會被一句話輕易安慰?可事實不如我意,過往經(jīng)歷告訴我沒人一直沉湎于過去,日子會推著你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沒等回過味來生活已將痛苦推出情感邊界,找尋不到。

    「說句不孝的話,人沒了我反倒輕松許多。他走之前已經(jīng)癱瘓在床,這些年在他身上結(jié)結(jié)實實花了不少錢,光照顧他老人家就費勁心力,加上每天要出去跑車,總歸不是個事兒?!?/br>
    張洋眉宇不見傷感,想來應(yīng)該是臥病多年早有心理準備。

    他繼續(xù)說,「我不是冷血的人,可家里只有我和你嫂子倆人真的顧不過來。結(jié)婚5、6年了,連個孩子都沒敢要,生怕養(yǎng)活不了。」

    「人之常情?!?/br>
    我安慰道。

    問道,「我記得張叔身體不錯,怎么會病成那樣?」

    「要真是病倒就好了?!?/br>
    張洋愁吞滿面的嘆了口氣,余下半句遲遲沒有說出口。

    與此同時,外屋傳來呼喊,我和張洋一愣。

    旋即,中斷對話。

    「來啦?!?/br>
    張洋穿上鞋子,臨走不忘跟我說了句「稍等。」,轉(zhuǎn)身撩開門簾往外走。

    寂靜再度回歸。

    長久沉默中,耳膜開始聽到空氣中鼓噪的尖銳嘶鳴。

    來自心臟跳動泵流到身體各處的血液,飛快劃過血管內(nèi)壁的噪動,吵得我胸口發(fā)悶。

    屋內(nèi)火熱的溫度,把腋下、后背、腳心,烘烤的汗津津一片。

    濕潤的衣物貼在皮膚,渾身不自在。

    我盯著窗外風(fēng)景,生出一個想法。

    跳下炕沿,跑到外屋。

    穿好掛在門口的羽絨服,用力推開屋門,與強風(fēng)對抗良久,推出一條小縫,側(cè)著身子拋棄身后溫暖空間。

    陡然,徹骨寒風(fēng)貼著骨縫往身體里鉆,打了個哆嗦。

    習(xí)慣性往掌心呼出幾口熱氣,方才抬頭。

    入眼即是無垠黑暗,踱出一步,鞋底積雪吱吱呀呀。

    依照褲腿的觸感,積雪至少到腳踝附近,降雪量出乎意料的多。

    步履蹣跚地走出院子,沿著一側(cè)道路漫步。

    途中,我慶幸自己沒脫離現(xiàn)代社會太遠,道路兩側(cè)幾盞舊路燈,使我不至于悲慘到迷失方向。

    而每盞燈之間相隔甚遠,多數(shù)時候要等到走近十幾米才能發(fā)現(xiàn)。

    這等問題倒成其次。

    畢竟,有比沒有好。

    漫無目的地徜徉于風(fēng)雪中,委實算不上浪漫。

    臉皮迎面和雪花相撞,除了感受到刺痛外,恐怕留不下什么美好記憶。

    兩只耳朵開始失去知覺,麻木緩慢的從耳垂蔓延到耳根。

    我精疲力盡的停下腳步,立于一處路燈下彎腰喘息著扶住膝蓋。

    回望身后,雪地深淺不一的足跡影影綽綽,自足下向雪夜延伸。

    頭頂橘黃色光暈,眼前雪花紛紜落下,嘴里白氣飄飄蕩蕩升空。

    站直身體,我伸手握住路燈桿,兩掌合握粗細的鐵桿搖晃不止。

    深邃堅硬的冰冷沁入骨髓,收回凍得僵硬的手掌。

    看著通紅的手心,我為這趟短暫出游給出一個極為精準的結(jié)論。

    「真撒比?!?/br>
    吸吸鼻子,雙手插入袖子,決定原路返回。

    「你怎么在這?」

    轉(zhuǎn)身之際,一個聲音未來得及被嗚咽的風(fēng)攪碎,傳入耳中。

    張洋裹著駝綠色大衣,頭戴黑色耳包,站在距我?guī)酌走h的地方。

    「出來轉(zhuǎn)轉(zhuǎn)。」

    「這種天氣?」

    「好過在屋子里熱到中暑?!?/br>
    「哈哈?!?/br>
    張洋失聲大笑。

    「你是來做什么的?」

    我覺得他不太可能跟我一樣,世上愚蠢的人足夠過多了。

    張洋掀開大衣,掏出紅酒樣式的玻璃瓶。

    「山西陳醋?」

    我讀出瓶身上的漢字。

    「你嫂子今天包的餃子,反倒忘了買醋。使喚我去了趟雜貨店。」

    「這天氣竟還有店家開門,真夠敬業(yè)?!?/br>
    我說。

    「說是雜貨店,都是自家平房改的。平日里有人在家,就算營業(yè)。」

    「難怪?!?/br>
    「鄉(xiāng)下大多這樣?!?/br>
    「挺好,有煙火氣?!?/br>
    「是嗎?!?/br>
    他不置可否,掖好醋瓶。

    「走吧,別凍感冒了。還是說你要再逛一下?」

    「回去吧?!?/br>
    我差不多恢復(fù)力氣。

    張洋雙手相互插在肥大袖口內(nèi),走在前頭。

    我踩著來時的腳印,雙手插兜亦步亦趨。

    橫渡村莊的風(fēng),鋒利一如既往。

    吹干我面龐每一分水汽,嘴唇干裂艱難呼吸,凝滯稠密的氧氣從口腔到肺部凍得生疼。

    強忍不適,邁開腳步在雪中前行。

    我比起來時,狀態(tài)更差。

    體表的寒冷促使一整天油米未進的胃發(fā)出沉悶黏膩的腸鳴,也許當下環(huán)境無論如何我聽不見這聲來自體內(nèi)的異動,憑借腸道收縮蠕動我猜測著。

    滯后的鈍痛一點一滴往大腦蒸騰,再被更加劇烈的苦寒壓下,掩埋。

    我按壓肚子,愈發(fā)難受。

    莫約一刻鐘,我們回到院內(nèi),推開房門,屋內(nèi)的照明晃了下眼睛。

    「怎么了?」

    張洋拍拍我肩頭,聲音從左耳靠近。

    「沒什么。」

    氣息稍緩。

    我說,「估計是一天沒吃飯,有點餓過頭?!?/br>
    「一天沒吃?」

    「沒食欲?!?/br>
    「那剛好。」

    他說,「直接去里屋吧,飯菜都弄得了?!?/br>
    我點點頭,掛好外套,回到那間燥熱的房間。

    撩開簾子,炕席正中央已經(jīng)支起張矮方桌,幾個大小不等的白瓷碗冒著熱氣。

    「愣著干嘛,來幫忙?!?/br>
    女人手拿碗筷,漿洗得發(fā)白的袖口挽在小臂靠近手肘部位。

    手腳麻利,身姿矯健。

    每個動作自有緣由,每件物品自有歸處,無不明確的將餐具擺在它應(yīng)屬之地。

    這自生活中透露出的優(yōu)雅美感,令我嘆服。

    不難想象她定然常年浸yin于此。

    「這就來?!?/br>
    張洋說。

    我想上前一起幫忙,他卻把我打發(fā)到一旁。

    「你是客人,哪能讓你來干?!?/br>
    我找不到理由拒絕,加之身體確有筋疲力盡的跡象,便聽從他的建議。

    坐在方桌前,沖著眼前的菜肴發(fā)呆。

    讓一個饑餓難耐的人面對飯菜而不得食,堪比酷刑。

    比作酷刑多少言

    過其實,我卻無更加合適的場景去描繪它。

    好在沒等多久,張洋端上最后一道菜回到屋內(nèi)。

    「差不多了?!?/br>
    張洋盤腿坐上炕席,喊道「燕兒,別忙活了。先過來吃飯吧?!?/br>
    「誒,這就來。」

    聲音像堅硬的彈珠,在房間里彈來彈去,骨碌碌滾到我和張洋的耳中。

    「你嫂子愛cao心,客人來了還忙忙叨叨的。」

    他說,「咱們先吃吧?!?/br>
    「好?!?/br>
    我沒客氣,拿起筷子夾起鍋包rou,往嘴里放。

    若說鍋包rou的做法據(jù)我所知大致可分兩類,傳統(tǒng)派和新派。

    傳統(tǒng)派調(diào)味基本只用糖醋鹽,加上一點醬油調(diào)色。

    新派則更多是在原有基礎(chǔ)上添加諸如蜂蜜、番茄醬之流,增加復(fù)合風(fēng)味。

    兩種口味孰高孰低我無從選擇,不過對此時的我來說,眼下這道鍋包rou是我生平吃過最好吃的。

    酸甜可口自不必說,rou片皮殼酥脆,配上蔥絲辛辣口感,立時和記憶中的味道重合。

    「對了,差點忘了。」

    張洋拍手叫道。

    腳掌下地,將藍色運動鞋后跟踩癟,趿拉著在角落大衣柜里翻找。

    片刻,拎出一瓶牛二置于桌面。

    最^新^地^址:^

    YYDSTxT.

    「來一口?」

    他抬手作出舉杯的動作。

    「我酒量不好。」

    我不是嗜酒如命之人,提不上酒量。

    「小酌一下嘛。」

    「也行。」

    我點點頭,夾了塊鍋包rou扔進嘴里。

    張洋扭開瓶蓋,往我和他的碗中倒了一小半。

    舉起碗說,「走一個?」

    「嗯。」

    我端著碗同他相碰,抿一小口。

    舌尖傳遞上來的生澀氣味貫通鼻腔,寒意轉(zhuǎn)瞬剔出體外,暖意涌現(xiàn)。

    味道說不上是好壞,不過十來塊錢的廉價白酒,諸如醬香濃郁、酒體醇厚之類無從談起。

    況且我飲酒素來只為了喝而喝,即便拿來上好的茅臺,亦分辨不出個中滋味,秉承這樣窮極無聊的心態(tài),酒與我而言無非是用來打發(fā)時間的工具罷了。

    「如何?」

    張洋面色紅潤。

    「我嘗不出來?!?/br>
    總之不會太好喝。

    「平時不常喝酒?」

    「算不上頻繁?!?/br>
    我繼續(xù)夾食鍋包rou,碗中白酒棄之不顧。

    「你嫂子手藝不錯吧?!?/br>
    張洋見我沒有繼續(xù)喝酒的舉動,索性自飲自酌。

    「不賴。」

    我說,「口味好過一些飯店。」

    「嗯,那就成?!?/br>
    張洋起身說,「我去看看你嫂子怎么還沒回來。」

    「好?!?/br>
    說話同時,門簾拉開。

    「吃得慣嗎?」

    女人進來瞧見正要起身的張洋,再看看我。

    「相當不錯。嫂子好手藝?!?/br>
    我點點頭,身子不自覺端正許多。

    「可別這么叫我,真顯老。我都沒到三十。」

    她伸手在圍裙上擦干水分,笑著說。

    「我叫李燕,不嫌棄就叫我燕姐吧?!?/br>
    「好的,燕姐。」

    我說。

    此時節(jié),大雪照舊咆哮著淹沒這座地處邊郊的村落,黛藍色天空在怒濤般狂暴的颶風(fēng)戕害下,愈發(fā)黑暗空洞。

    曠日持久的嗚咽聲中,我在張洋家安靜地躲藏。

    之后飯桌上,張洋開始一刻不停地講述關(guān)于他父親的故事。

    直到從他口中說出一個名字——李明。

    遽然發(fā)現(xiàn),我似乎始終站在18歲那年夏天的葬禮上,聽著漫山遍野的蟬鳴,背靠陽光,佇立不前。

    我想世上之人的際遇,俱是相互精密咬合的齒輪,天南地北的一端轉(zhuǎn)動,經(jīng)過悠久漫長的歲月必然傳導(dǎo)至另一端。

    這個露水皆凝成冰碴兒的十月,我靜靜地注視著異動的始發(fā)源頭,與張洋交談著。

    燕姐坐到張洋身邊,攔下張洋正準備倒酒的右手。

    「不是說戒了嗎?」

    她說。

    「這不是家里來且了嘛,特殊情況多少喝點。再說喝這么些年了,哪能說戒就戒。」

    張洋縮著脖子。

    「反正你老有理由?!?/br>
    燕姐奪過酒瓶。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倆,手中動作不曾停下。

    剩余半盤的鍋包rou不好全部吃完,夾起臨近的炸帶魚,剝下魚rou仔細咀嚼,呷了口酒。

    「我記得你以前挺討厭喝酒的不是嗎?」

    我問張洋。

    「以前是討厭?!?/br>
    張洋說,「現(xiàn)在卻喜歡的不得了。」

    「這有什么說法?」

    「酒能緩解壓力,沒理由不喜歡?!?/br>
    「能緩解?」

    「效果頂好著呢。」

    他握住瓷碗仰頭即飲,臉色rou眼可見

    的逐漸蒼白,有趣至極。

    「沒它,我怕是熬不過這些年。」

    「此話怎講?」

    我一直以來的壞習(xí)慣——世事追根究底。

    「不好說?!?/br>
    張洋拎著黃瓜用掌心捋了捋,深入大醬碗里蒯了下,放入嘴里嚼的嘎吱作響。

    「那就是不想說?!?/br>
    我白嘴品嘗黃瓜,除了蔬菜特有的甘甜缺些味道。

    旋即,沾滿大醬又嘗了口,自覺咸度適中,和黃瓜本身的口味相得益彰。

    張洋三倆口把黃瓜送入嘴中,腮幫子頓時鼓漲如拳。

    咀嚼完畢,他頗為強硬地拿回酒瓶,燕姐沒有阻攔。

    畢竟回憶是件漫長乏味的工作,酒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劑,它總能置換出準確的片段。

    「不介意聊聊?」

    我說。

    「是想聊聊來著?!?/br>
    張洋喝酒的速度很快,接連幾口那碗灼熱的白酒一股腦地全裝進肚子里。

    筷子頭沾沾黃醬含在嘴里,「該從哪里說起?」

    他這樣問自己。

    「想到哪里便說到哪里?!?/br>
    「你離開阜新去了南方后說起?」

    「最好不過?!?/br>
    那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的確該從那時聊起才對。

    「打你隨父母搬離阜新后,我進了市里重點高中。要說以我當時的成績,想來畢業(yè)考個一本是不難的吧?」

    他說。

    「是不難的?!?/br>
    我說。

    「將來這種事情誰都說不準的,有時越認為可以握在手心里的東西,往往越吞易熘走。」

    張洋抽出根玉溪,狠吸一口。

    他說,「高一下學(xué)期,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習(xí),班主任將我叫到辦公室。等我跑到辦公室,班主任一臉無法啟齒的表情。翻來復(fù)去說了半天,我才聽隱約明白。她說‘剛剛醫(yī)院打來電話,你父親出車禍了。’,這話不難理解,當時我卻腦子空白,硬是一個字都聽不懂?;钕袷嵌淅锉缓KM,人聲成了咕嘟咕嘟的氣泡噪音,分毫入不了大腦里。那種情況下我被送回家中,接著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醫(yī)院搶救室門口。事到如今,我還是弄不清當時的情況,只記得寫著「搶救室」

    三個字的指示燈亮了一夜紅光,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煙霧從張洋鼻孔竄出,嘴里吸入。

    「等到我徹底回過味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下午,我爹已從搶救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再次見到他時已經(jīng)是個纏滿繃帶半句話說不出來的木乃伊,眼睛緊閉,呼吸均勻。儀器上起伏的藍線,是他活著的證明。死了般活著?!?/br>
    張洋瞇起眼睛,邊回憶邊說,「這往后的事情就簡單多了,整個高中期間我一邊照顧我爹一邊打著零工,最終在高三上學(xué)期選擇退學(xué)。成年以后,我考了駕照,貸款買了輛車做起出租,干到今天?!?/br>
    「這樣的日子,沒有酒怎么過活?」

    張洋把煙蒂扔在水泥地面,用腳踩滅。

    燕姐撇撇嘴,沒說什么。

    「的確?!?/br>
    我說。

    張洋沉默了一會兒,說。

    「坦率地講,我爹癱瘓在床起,沒再聽過他說過一句完整的話。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我快不記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樣。我想,眼睜睜看著自己健壯的身體一天天干癟下去,著實是件殘忍的事情,任誰也無法平靜。你知道嗎?人越是死到臨頭,越想要活著。每次看到他那雙渴求的眼睛,我總認為自己是個不孝的人。不僅是我沒為他的死流過一滴眼淚,更因為我曾切實的思考過,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或者裝作不小心煤炭中毒。這想法跟誰都沒法說,我爹不可能知道,我卻認定他察覺到我的心思。當父親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兒女?」

    燕姐抿住嘴唇,扶著張洋手臂。

    張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拿著碗來回搖晃,端起放下幾次。

    「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其他燒了個干凈。不是一定要燒,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當然可以。我總覺得那些東西上或多或少殘留莫可名狀的東西,他生前歷經(jīng)折磨的靈魂也許還附在上面。我想為此前的生活做個了斷,了斷的不是關(guān)于他的記憶,是了斷我這6年間的記憶。」

    張洋面無表情地如此解釋,他真這么想嗎?至親之人的離世何至于冷酷至此。

    他必然不會無情到那種地步,倘若張洋果真那樣,我絕無機會來到他家,更不可能因為大雪困在此處。

    說到底,張洋恐怕自己都還沒意識到張叔的離世,盡管rou體與精神早已消失在此間世界。

    腦芯中某條神經(jīng)仍舊停留在時間軸的反方向。

    靈魂割成兩份,一方向前,一方留在原地。

    張洋便是如此,他的過去凝視著現(xiàn)在,并將永遠持續(xù)。

    我約略理解張洋的感受,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是連我自己都吃驚的程度。

    「賠償給了多少?」

    我深呼吸一口氣,試圖轉(zhuǎn)換話題。

    「賠償?」

    張洋往胃里裝了幾口牛二說,「對方窮光蛋一個,除了一輛桑塔納和一屁股債以外啥都沒有,那破車

    最多值兩萬,賣不賣的出去還是兩說?!?/br>
    「那判了幾年?」

    「死刑?!?/br>
    他說,「醉駕,兩死一重傷,輕判不了?!?/br>
    「兩死?」

    「一家三口,夫妻當場死亡?!?/br>
    張洋蹙眉說,「據(jù)說那對夫妻倆本來是準備帶著兒子來阜新探親,偏偏出了這檔子事兒。對于活下來的人來說,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br>
    屋內(nèi)的時鐘指針敲擊我的意志,腦子里有個奇怪的想法。

    「那人是不是叫李明?」

    我說。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

    張洋訝然。

    「許是曾在報紙上讀到過。」

    我只覺眼前的世界兩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紅線,原本不同時空的人事物串聯(lián)成一個圓環(huán)。

    那個名字如同羅塞塔石碑,以他為點,瞬時記憶連綿不絕地涌來。

    我驚覺死亡之深刻竟至這般田地。

    「是嗎。」

    「嗯。」

    到頭來我和張洋并無不同,我想。